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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二十二 冷月裁孤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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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片残樱在风中凋零而下,那碎红落在被小雨淋得微湿的地上,显得格外的凄凉,我穿过箦子的垂帘,看到殿外的右近内侍女官领着几个女房和侍从,跪在飘飘扬扬的小雨中,他们身上穿的都是黑橡麻衣,在这阴雨绵绵的天气中,显得更加的沉重抑郁。
看到她们身上的装束,我胸口像被人狠狠捅了一刀般的痛!
“斋内亲王殿下。”右近内侍女官红着眼抬头看我,那些女房侍从们听到她的声音,知道我从殿内出来了,个个全忍不住跪俯在地“嘤嘤”哭泣起来。
站在廊下的平清义流担忧的看着我,我只觉得自己心像要被撕裂般的痛,我不由握紧双拳,极力使自己在颤抖的身体不要倒下去。
右近内侍女官哀伤万分的哭道:“殿下,奴婢是奉东宫殿下之旨意,从京来此给……”
“不!不要说了!我都知道!你不要说了……”我打断她的话,心里慌乱无比,虽然已经知道,也猜得出她要说出的话,但我还是恐慌的打断她的话,我不想去听,怕听了那事实,自己就要承受不住了!
我害怕去面对,心里明白是怎么的情况,可我还是害怕去听到那实情,即使早已经料到这一天迟早会来,但真的来了,我还是难以去面对,这残酷的一天。
我摇着头喃喃的说:“好了,你不要说了,什么也不要说了,下去休息吧,下去吧……”我边说着边心神恍惚的往殿内倒退着。
高仓典侍看到我的样子,担心的忙上前要扶我:“殿下,您……”
“不,你们谁也别碰我,不要,”我一把甩开她的手:“你们谁也别跟过来,谁也不许跟着我!不要过来!”说到后面我失态的大叫着,殿内的女房们全都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的望着我。
我提起裙裾慌乱的往殿内跑去,一路上撞到了东西和人也恍然不知,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我不知道自己要去想什么或要去做什么,我只有一个感觉,真的好痛!心里真的好痛啊……
手忙脚乱的跑回自己的寝室,我张惶的跪坐到砚几前,抽出一张陆奥纸,提笔想要在上面写些什么或画些什么,可我的手却抖得无法落笔,我咬着唇,用另一只手握住发抖的右手,可那笔尖还是像蛇行似的在纸面上扭来扭去,任我用尽力气,也无法写成一个象样的字,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写什么,只是下意识的想要做些什么,好让自己不去想某些事。
“吧嗒”一声,一滴泪水落在纸上,我反手用力擦去脸上不知道什么流满的泪水,但是可恨的是,那泪来势更凶猛,“吧嗒”、“吧嗒”的密密滴落在纸上,我泪眼模糊的看着被泪水越打越湿的陆奥纸,提着笔楞楞的呆坐在那。
四周一片寂静,静得可以听到屋外的“沙沙”的细雨声,似乎连樱花落下的声音,也可以清清楚楚的传入耳朵,笔尖的墨滴“吧嗒”一声滴落在陆奥纸上,合着原来把纸打湿的泪水痕迹,更快的在湿润的纸上,浸染出一团墨印,墨丝顺着纸张的纹路,张牙舞爪的向四处扩展,就如同我心中的那点痛楚,正逐渐的向整个心房,整个身体扩展般。
什么在心里崩溃?什么在心里碎掉?再也忍受不住,我扑倒在榻榻米上,“哇”的一声哭出来,像要把所有的痛和伤哭出来似的,我放声大哭,不管不顾的倾尽自己一心的哀痛!
是的!我知道,从京来的女房和侍从们身上的黑橡麻衣,已经告诉了我她们来伊势的目的,不必清楚说出来,光是看到她们,我就已经知道了她们要传达给我的事情!
黑橡麻衣,那是为天皇驾崩时守丧的凶服。
我的父皇醍醐帝,在这个樱花凋零的季节,随着那漫天飞舞的落樱,辞别了这个红尘浮世。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间中我模糊听到有中宰相关心询问的声音,有平清义流担忧的声音,也有神宫大宫司小心翼翼的探问声,我都拒绝了他们的求见,只是一味的沉浸在自己巨大的悲痛中,哭泣不止,一直到哭累了,不知什么时候俯在地睡过去为止。
当我醒过来时,只见室内一片黑暗,格纹窗外也一片黑沉沉的夜色,我小心撑起因为姿势不对而有些发麻的身体,哑着哭得嘶哑的嗓子,低低唤:“中宰相……”
“殿下,你醒了?”一个温润悦耳的男中音响起,在着万簇静籁的深夜里,显得格外的动听。
我一怔,茫然的循声望去,只见寝室的纸推门上,月光投射出一个男子跪坐着的身影,可见其形的垂缨冠和直衣,冷月清辉影如剪,栩栩轮廓似浮雕。
刹那间还没反应过来,只是迷茫的看着那倒影,仲怔失神中,谁?这在门外的人是谁?这声音好熟悉。
“殿下饿了吗?一天没吃东西了,我这就吩咐中宰相为殿下准备吃的去。”门外那跪坐着的男子又说。
见他要起身,我忙小声叫住他:“靖良,不要,我不饿……”
只见门上那影子蓦地止住,然后缓缓坐回原处,他百感交集的说:“殿下,这是你第一次叫我的名字……可以再叫……一次吗……?”
我心中感觉复杂万分,不知如何回答,只得转移话题:“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失望的轻叹口气,顿了顿说:“我担心你,昨天以快骑一路赶来伊势,我也是刚刚到的。”
“你……你只用一天一夜……就到伊势了?”我难以置信的问,从京到伊势的路途,最少也要三天时间才能到呢。
“嗯,彻夜不休不眠,连换了十几匹马赶到的。”他语气故作轻松,却掩不住的困倦,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但我可以猜到,他此时一定一脸疲惫不堪。
我的眼睛忍不住一阵酸涨,他不是武士,不是侍从,不是苦力者,他自幼养尊处优,他这么个儒雅翩翩的贵族公子,要以多大的毅力,来支撑这漫长的马上颠簸的艰苦路途啊?我心中隐隐的酸涩着。
强压下那感动,我犹豫着问:“父皇……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先上……是四天前驾崩的。”
“四天?先上?”我苦笑:“父皇走得……可安好?”说到这,我忍不住又流下泪来。
靖良亲王似乎猜到我此时的伤心,愈加温柔的说:“先上走得很安祥,毫无遗憾。”
我单手撑着身体垂下头,任那泪水滴落在榻榻米上,从那日离京开始,我就已经做好了与父皇醍醐帝,生死离别的思想准备,可是真面对这一刻时,我的心还是难受得如被刀剜,即使流再多的泪,也不足以减轻我心中的哀痛。那个慈祥和蔼的父皇,以他的一生来宠爱呵护我,他用尽他所有的力量来保护我,哪怕到了最后的时刻,他也只想着怎么保护我,让我逃脱那残酷的宫城,他给了我在这世界最珍贵无私的父爱,只要一想到父皇,我就难过得几乎要死去!
“昨日复今日,须臾明日来。川流长逝水,岁月去悠哉。殿下,保重,不要辜负了先上对您的一片爱护。”靖良亲王柔声劝慰道。
我哽咽着说:“我知道……我会好好的坚强活下去……,我知道父皇一定会……很高兴的,靖良,你知道吗?人死,其实一点……不可怕,只不过是……到另外的世界……开始新的人生,又开始新的旅途罢了。”
我想是的,我那慈爱的父皇,一定是到了另一个世界,开始一场新的人生,就像我,离开了前世的那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重新拥有了新的生活,父皇这一世的无奈,一定可以在另一个世界,得到补偿!
“千鸟羽……”靖良只是轻唤我的名字,声音里满是怜惜和心痛。
“过了今夜,我不会再哭,我要笑着祝福父皇,您一定要在另一个世界快快乐乐的啊,您一定要比任何人幸福!我在这个世界一定会努力加油的,绝不放弃!”我微笑着流泪低语,我会好好的过好每一天,这才是对父皇给予我的爱护的最大回报。
门外的靖良沉默了良久,才说道:“你真是个独特坚强的女子,记得那次在宫中的庭院第一次见到你,你站在树上,目光眺望着远处,眼神坚定又美丽,你的衣袍在风中飞扬,好像整个人都要随风飞上青天,似乎连心,也翱翔在那重重九霄之外;那时不止我,包括所有的人都看呆了,直在惊叹,这世界怎么会有那么美丽的人?美丽得连花神月仙都相形自秽,尤其是那双遥望天际的双眼,是那么的光芒四射,让人心魄俱失的明亮动人,可又直叫人害怕,因为那眼中的虚渺,似乎不见这茫茫三界的诸生,那一刻,真以为你会就这么乘风而去。”
我静静的听着,随着靖良催眠般温柔的声音,思绪回到了那个微风徐徐的初秋,记忆中浅紫如烟的堇花,婀娜多姿的垂条柳,小五宇仁天真的笑容,父皇微愠怒的脸,中宫麻衣冷淡的眼神,靖良温柔和煦的眼睛,以及那时,他抱着我的有力而温暖的怀抱;一切就像那泛黄的旧照片,慢慢在我脑海中一页页的闪过,往昔的一幕幕,不过是加深今日的凄凉,此时的我,除了现在陪着我的靖良亲王,已经不再见那往日的人和物,就是这温润如玉的人,又可以陪我到何时?
“先上走后,我实在担心与先上感情深厚的你,反复思量了许久,终究还是放心不下你,所以连夜策马赶来……看来我还是看弱了你……你很坚强,实在毋须我……”他语气渐低,有着讲不出的失意。
听到这,我的心已经被之前那股酸涩涨得难受,我再也不能故作无动于衷了,感动涌上胸腔,我的心几乎要胀裂!
“谢谢你,靖良。”我真诚的感谢。
“恋情如怒草,隐蔽在山中。日日增繁盛,无人识此衷。千鸟羽,我……可否让我……照顾你……?”靖良小心翼翼的轻声问。
我看着纸推门上那轮廓分明的倒影,这个人,连影子也是这么的俊雅漂亮,在我睡着时,他究竟在门外,守护等待了我多久?他没说,我也不敢去问,对他的情意到了今天,我要是还说不感动,那就是假话,可,也只是感动而已,如此而已……
“对不起,靖良。”我艰难的说,前一刻,我还在感激他的关爱,这一刻,我却在拒绝他的思恋,我内疚万分,已经不知道要怎么办好。
他投射在纸门上的影子,一动不动的,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愧疚的看着那身影,许久,才听到他幽幽的一声低叹,那叹息中,有着无限的失意和哀凉,令我的内疚愧意更加深了,如果可以,我真的很想回应他的感情,可是我不能,因为我清楚自己的心并未为他动情,既然没有动情,若是只因为感激就接受他的爱意,那是伤害他,也是伤害自己!
望着他那寂寥的身影,我默默流下了泪,这个温柔美丽的人,我,终究是伤了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