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录》二公纸

2、璞玉【下】

　　少年走到苏临身边，碧绿的眸子中满满的温柔，他只安静的握住苏临的手在池子边上坐了下来。
　　当天空中出现了几缕彩霞后，苏临才用沙哑的嗓子说了句“谢谢。”
　　少年安静的看着他，苏临在少年的注视之下竟觉得有些羞赧，勉强动了动僵直的身体却发现身上黏腻无比，少年微笑着开口，“要洗澡么？我带你去……”
　　苏临沉浸在少年的笑容之中，等到回过神的时候，已经泡在了浴桶里，袅袅白烟升起，让苏临的眼前变得模糊不清，思绪也渐渐飞远，但他只要想到在大漠之中丧生的大家，便觉得胸口犹如被巨石压着喘不过气。那时候少年在他边上倒还觉得安心，想起那少年，真真长的漂亮，苏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少年那艳丽的样貌，只觉得浑身的气血一直往脸上冲。
　　等到苏临从里面出来，脸上还是微红着。
　　“我家里的衣服你都不能穿，只有这种了，还合身么。”少年坐在院子之中问着走来的苏临。
　　苏临顿了一顿，扯了扯身上的衣服，是波斯商人常见的服饰，奇异的纹路，与汉服不同的是没有那么宽大的袖子，行动起来格外方便。
　　苏临越来越确定自己被吹到了波斯，倒是波斯之中竟也有如此江南的家居，还以为是回到了自己家中。
　　第二日，苏临是在一段悠扬的琴音中醒来，他走到院子里，看到那少年端坐在一棵桃树下，细白的手指在琴弦上游走，微风吹起他的衣袂，长发被一根淡雅的发簪挽起，素白的衣裳映衬着在空中飞舞的桃花花瓣，不知不觉中，苏临渐渐的沉浸在这样的景色中。
　　一曲终了，少年的视线温柔的落在了苏临身上，苏临才回过神，他只觉得浑身的气血又往脸上去了，他尴尬的别过脸装模作样的咳嗽了两声“我在家中也有不少优怜可以弹出音色妙曼的曲子，可是从来没有人弹的如你那般好，我以前很喜欢作曲，可惜，爹爹只准许我学习算账，那些纨绔子弟所学习的东西，皆不让我触碰。为此，我过了好长时间才能忘记弹琴所带来的快乐。”说到这，苏临神色中露出几许落寞，少年爱惜的看着他，良久，他走到苏临身边，问道“那，你还想学习弹琴么？”
　　苏临僵直了身体，不可置信的看着少年，少年露出了明媚的笑容，苏临融在那样的笑容里，不知不觉的点了点头。少年拉着他走到琴边，将他的手放在琴上，而他的手则覆在他的手上，他用这样的方法教他指法，一钩一挑，一段悠扬的乐音响起，徐徐环绕在院子中，阵阵桃花香中，苏临露出了来到这的第一个笑容。
　　一曲终了，苏临抑制不住的大笑起来，眉眼里流露出的快乐，使得他的面容看上去极为的惊艳。
　　“我叫苏临，你呢。”苏临回过头对少年说道，
　　“幕。”
　　“幕？”苏临好奇的看着少年“你们波斯人的名字都这么奇怪么？”
　　少年抬头看着天空，碧绿的眸色里似乎印染上了天空的颜色，神色中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喃喃道“或许吧。”
　　苏临怔了怔，他不自然的扭过头，“幕的琴弹的极好，将来我要写首曲子只给幕弹。”
　　少年揉了揉他的头，柔声说“好。”

　　夜幕来临时，苏临在房间中正无所事事，于是他随手翻出一本本子，想要谱曲，他想着少年的笑容，却迟迟无法动笔。然后他索性弃了笔，只身来到白日里的桃树边，那琴还在原处。
　　叮铃，叮铃。
　　苏临楞了楞，回头便看到少年端着西瓜坐在院子的阶梯上，他朝苏临招招手“来吃些瓜吧。”
　　苏临笑着跑过去抢了块最大的瓜一口咬下，甘甜的汁水立刻充满在他嘴中，他并肩坐在少年的边上，喃喃自语“幕，我是不是见过你……”
　　少年怔了怔，碧绿的眸子颤了下，可惜低头吃瓜的苏临未能看到。
　　“叮铃，叮铃。”
　　苏临闻声抬头看了眼少年，少年从怀中拿出了一块颜色碧绿未经雕琢的半月形璞玉，玉的尾端系了一条黑色的流苏与金色的铃铛，微微晃动便能听到一阵清脆的铃声。
　　“这块玉，是很久以前一位故人给我的，我看你的脸色似乎一直睡不好，你拿着它吧，这块玉不但能保你平安也可助你入睡。”
　　苏临想，既然是故人送的，定然是珍贵之物，刚想开口拒绝便看到少年满目的柔情，拒绝的话就这样被生生的咽下了。他举起那块半月形的玉，在月光下，玉发出淡绿色的微光，“未经雕琢的玉，这个形状是自然形成的么？”他在月光下细细的打量这块璞玉，轻笑道“是你眸子的颜色呢，幕。”
　　他愉悦的回过头想要打量少年眸子的颜色，却发现少年早就离开了，苏临呆愣道“什么时候走的……”他不悦的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对着白本子发呆。
　　而在他的房门外，少年就站在池水中，躲在夜色薄雾里，抬头看着月光。
　　“是你眸子的颜色呢……”
　　他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碧绿的眸子不断闪烁着，许久，脸庞流过两行清泪。

　　此后的一个月里，苏家的这位小少爷一直跟在少年身边学琴。
　　苏临的性子是怎么都坐不住的，他之前托幕帮他向家里送了信，可是来接他的人却一点音信也没有，他想，许是也碰上了沙尘暴。
　　终究放心不下家中近况，苏临只好向少年提出辞行，但他却苦于开口。就如那曲子已经谱好，但他却迟迟不肯给幕。
　　“要走了么？”
　　不知何时，少年出现在了苏临的身后，苏临身体瞬间僵住，他低下头，发出极低的一声“嗯……”
　　“那今天就走吧，今天的天气最好，我可以给你一头骆驼，它认路，你只要一直往东走，就能看到古城，在那边跟随着商队回到江南吧。”
　　直到苏临坐上骆驼走到大漠里，他也没回过神来，他这么快就离开了那少年。
　　叮铃，叮铃。
　　他惊喜的朝身后望去，结果除了参差不齐的沙丘，什么都没有，他摸了摸腰间，手指触碰到一块冰凉的物什。是那块玉，那铃铛的声音，是这块玉的铃铛。他觉他还有遗憾没有完成，或许是因为没有听到少年弹奏他所写的那首曲子，他回过头努力的瞭望，明明走出没有多远却怎么也望不到少年所居住的院子。
　　他翻身下了骆驼，站在柔软的沙地上，与来时不同，阳光毒辣的打在他的身上，他居然感觉不到有多炎热。他伸手抚摸着腰侧的玉佩，是因为这块玉么……
　　“幕……”他握紧了那块玉佩，目光坚定的望着远方“等我，我会回来看你的，到时候，一定要将那首曲子弹给我听。”
　　他露出明媚的笑容，翻身跳上了骆驼。

　　“后来呢？”白炎睁着大眼睛，津津有味的听着。
　　陆青端起桌上的茶，轻抿一口，说“苏临回到苏家之中，才发现，离他们遭遇沙尘暴已经过去了一年。”
　　白炎惊呼道“怎么会？明明才一个月啊！”
　　陆青笑着说“苏家的人上到苏家的老爷子，下到苏家扫地的大妈，无不惊奇的看着苏家小少爷平安无恙的回到苏家。为此，苏家的老爷子专门开了几桌宴席。此后又过了一年，苏临带着曲谱和玉佩，跟随商队去往波斯，可是到了波斯之后，才发现波斯的居所与中原可谓大相径庭，而且，在波斯是种植不了桃树的。苏家小少爷带着曲谱和玉佩回到大漠之中，将古城去往波斯的商路通通走了个遍，可终究找不到那少年的半点影子。再后来过了一段时间，小少爷打听到，听说去往波斯的商队无不列外的都遭遇到了沙尘暴，可是对于经验老道的商人来说，那风不叫沙尘暴，叫妖风。居住在沙漠中的妖，依靠过路的商队的壮丁汲取精气。后来有商队带着除妖的法师上路，这才让后来去往波斯的商人能够安全到达。可这件事，发生在小少爷回到苏家的那一年中。”
　　“幕，是妖么？”白炎压低了声音
　　陆青抬头看向已经泛黄的天空，淡金的眸子里映衬着天空的颜色，喃喃道“或许吧。”
　　白炎没有说话，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陆青缓缓打开折扇，笑着说“后来，苏家小少爷回到苏家后，再也不接去往大漠的运送物品，三年后，就这样郁郁而终，在苏家的院子里平凡无奇的度过了余生，没有人知道他终日在院子里做什么。而他的院子里每日总是会传出悠扬的琴音，没人知道这琴音里包含了满满的思念之情。在苏临死后不到四年的时间里，苏家也逐渐的没落了，原本就应继承苏家大统的便是苏临，苏临的两个哥哥各怀鬼胎，苏老爷子死后，苏家两位少爷就分了家，此后，苏氏再也无法垄断江南的产业。”
　　陆青坏笑着说“白炎，你没有觉得这个故事很奇怪么？”
　　白炎抬起了头，用他纯黑的眸子直直的看着陆青。
　　陆青微微眯眼“这个故事里相爱的两个人，可都是男的……”
　　白炎的眸子猛地一颤，他死死的咬住下唇。

　　在讲完这个故事后过了七天，陆青去看望白炎，却被告知，白炎跟随着父亲又去了大漠。
　　此后又过了两个月，白炎的母亲来到陆青的古玩店中，原来，白炎的商队在一月前遭遇了沙尘暴，商队滞留在了古城里。就要准备返程的那天晚上，不知从何处传出了悠扬的琴声，隐约间能见到桃花的花瓣在空中飞舞，大风过后，白炎不知所踪。
　　但在那天晚上，白炎托付父亲，一定要将一样东西交给陆青。
　　那样东西就是那块璞玉，这块玉与刚从书中拿出的模样不同，白炎已经为它加上了一条黑色的流苏和金色的铃铛，微微晃动就能听到清脆的铃铛声。陆青细细抚摸那块色泽碧绿的璞玉，突然他听到有个细微的声音。
　　“我想我再也找不回他了……”
　　他微微一愣，随即浅浅一笑，将玉佩丢给绊，说道“将它放在那边的架子上吧，如果有人愿意买了去，就让他买去罢。”
　　那日在沙漠之中所见到的异族少年，却是苏临在寻找幕时所留下的念想，许是那时候念想过于悲切，讲曲谱与璞玉无意间封印在了此地，转世后的白炎自然只要路过此地，就能看到那曲谱。但这曲谱所埋下的隐患，终究是要这世的白炎去偿还的。
　　这世间，有因才有的果。
　　前世的苏临爱着幕，却不敢承认，这就让这羁绊牵的更深了。
　　就让他们的羁绊斩断在这世吧。
　　陆青回头看着挂在架子上的那块璞玉，碧绿的光泽环绕在周围，他叹了口气，拿起油纸伞。
　　长安城湮没在一片烟雨中，偶尔似有微风拂过送来阵阵桃花香。陆青撑起一把凤尾竹做的油纸伞，一柄未曾绘制过任何笔墨丹青纯白的伞，就让他去祭拜下白炎罢。
　　刚出门口，陆青便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走出大门，果不其然看到有人倒在他的店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