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情之所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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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方兴忠自门内迎出，面上仍是带着爽朗笑意，见书云二人立在门外，忙请了进来，旋即歉然道，“屋内狭小，且又是杂乱不堪，还请二位好朋友莫要见怪才是。”说时，又搬了两条四脚的木质长方椅子出来，搁在屋内。书云看那木质的椅子没有上漆，仍是木头原来的颜色，瞧之却并不比那些加以雕琢的椅凳差，一时忍不住道，“这椅子不加润色，附上却仍是顺滑，毫不粗糙，观之虽显朴素，却也自然别有滋味。”一语既毕，朝着方兴忠笑了一笑。方兴忠见她这般说，当下只连连呼道，“承你谬赞，可受不起呀，受不起。”又道，“芸淑妹子，这样说来，你岂不是折煞了我了？一把木头椅子，有什么好值得拿来说道的！下回你若要去，我大可做了送你，只是不知你要多少，我好替你送过去。”书云听了他这番说话，登时一惊，这一惊是没有料到这椅子竟是他做的，紧接着又是一笑，这一笑自然是为这方兴忠的淳朴憨厚。她不过一句随口夸奖而已，却凭白得了他这般允诺，不免微微一笑道，“想不到方师傅还会这门巧手活计，且手艺还这般好，真是难得。”又道，“我最是一个花心人，凡事都喜欢悄悄看看，评析观赏，倘若真叫我逐一地受用下来，那可真是糟得透了。”说时，即刻便坐了上去，道，“我便只常在方师傅这里坐坐聊聊，也是一样的。”
方兴忠虽听得不大明白，却知道这是不受己物的意思，当下却也不愠，只是点头道，“是啦，以后还是很欢迎二位到家里玩的，若我不在，总有萼丫头照应着，也是一样的。”说到这里，倒似想起什么似的，快步走到里头房间门边，向里敲了敲门，继而推开了一条缝，探进一只头去，问道，“萼丫头，做什么呢，客人都到家里来了，怎的还不去泡茶？”里头那少女便站起身来，稍稍点了点头，只朝他道，“您且先出去罢，我一会就出来。”又道，“家里没有新煮的热水，恐怕便是泡茶也是泡不热的，没得让人见笑。您先灌满了一壶水搁在炉子上罢，一会儿水开了我便将茶给您几位送过去。”后面这一番话，她是尽量压低了声音说与父亲听的，仿佛是害怕被门外坐着的两人听去，显得自己没脸的一般。他父亲本就不是一个心细的人，当下听了她这话，倒也点头答应，却又见她兀自站在房里，目光中时而闪耀，时而流离，时而整个人却又呆呆怔怔的，好似中了邪症的一般，不免又有些担心，只脱口问道，“萼丫头，我的乖孩子，你身子还好罢？有没有不舒服？”那少女正在发怔，听到父亲这一句问话，只以为他看出了什么，急急地道，“我没有事情的，我身子好得很！”趁早地又三言两语地打发了他出去。他这五大三粗的汉子，如何却能明白这小女儿的满腔心思？虽觉得奇怪，却总也不好多问，当下见自家闺女说不碍事的，自然觉得她的身子是不碍事的，只兀自放下一颗心来。他又怕自己在房中与闺女聊得太久，将人家搁置在外，倒显得不好了，因此也没有多加细想，离了女儿的房间，便又大喇喇地向外走去。
书云二人在他这里是不惧生的，见他在里同女儿说话，两个人便在外头笑嘻嘻地聊天。先是由这屋内陈设起始，二人只见这屋内不过一丈来长，约摸十尺来宽，面积不大，却布置得井井有条。就客厅里而言，正中置着一副大的关公画像，大约是时间隔得有些久了，画像上头零零星星地溅上一些熏黄，看上去颇有些沧桑的韵致。画像下头当正摆了一架长几，也是没有上漆的，大约也是这方师傅的手工杰作。长几上头置着一个香炉鼎，看上去很有些年头了，黑沉沉的，也不知是生了锈，还是积多了尘，一时倒也瞧不出这材质究竟如何，只见里头盛着数只燃烧完毕的香火柄，颜色还艳得很，不似旧物，大约是上香不久的。这旁边便是累着厚厚一垛的衣物，其中混合一些床单被罩一类，看样子却不像是一家二口所用，于他父女二人而言，这许多衣服被单，总是多余，想来许是接了别人的洗衣活计。这衣物边便是一些杂物了，面盆，木桶，木凳，种种琐屑，不胜枚举。在这狭小厅内，进门靠左的墙边，有一扇小窗，在这窗户旁还依稀立着一处炉灶，是装煤使的火炉，火炉之上空空无物，想来是还没有生火。这旁边便置着一个小碗柜，被长柄的钉子钉了两头圆孔，挂在了壁上，在这之下的一个空间里，杂七杂八地摆列着水壶、锅铲、刷子一类，虽显得拥挤了些，却是万事齐备，样样不缺。这一室以内，除了这客厅之外，便只剩下两间房，一间做了那少女的卧房，另一间想必便成了方师傅自己的卧房了。他二人正自环视着房内，说起屋内布置种种，倒是煞费了一番心意，不由相视微微一笑。
他们这里正在交谈，方中兴自闺女房中退出，走到他二人面前，略有些歉疚道，“两位朋友还请好等，家里一时没有新的热水，我现下自得现烧，还请朋友莫要见怪才是。”
书云见他人虽粗犷，待起人来礼节却丝毫不含糊，心内不由暗自赞叹了一番，口上却说，“方师傅不必乱忙，我二人本就尚未通知私自来访，这行为原就自私得很，您此刻也不必顾虑我们这等只存私心之人，大家既同是朋友，哪里还讲求那些虚礼？坐下谈话罢！”
方中兴微微一怔，继而皱了皱眉头道，“嗳，话却也不能这样讲，朋友之间虚礼是不必，这待客之道却是要紧的！”说时，手上不停，只朝里提高了声音唤道，“萼丫头！快些出来陪朋友聊聊天啊！”得了里头的一声轻应，继而又朝两人笑道，“我这丫头，平时总不是一个怕生的人物啊，今儿倒不知怎的了。”
书云见他提起自家女儿，不由一时面上露出一个微笑来，斜过眼去瞧了瞧身边的李逸訢，朝他又奇奇怪怪地笑了一笑，这才侧过头去朝着方中兴道，“方师傅，说起你这女儿来，倒是斯文得很。乍一看，却都不像是您的女儿了。”说时，抿嘴一笑。
方中兴顿时哈哈大笑，道，“那可不是，女娃子生得斯斯文文的才最紧要，若是像了我啊，五大三粗的，岂不是要吓跑一堆人？”说着，又不禁大笑起来。书云附和着他一笑，旋即问道，“方师傅，方才听您唤她萼丫头，还不知道令媛所名为何呀？”方中兴听得她这一问，一时又是一笑，却又忍不住将双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道，“你瞧我真是糊涂了，总忘了给你们介绍了，我这女儿啊，姓自然随我，单名一个萼字。”又道，“这萼是花萼的那个萼，是她娘小时候取了给她的。后来她娘走啦……”说到这里，语气一顿，不禁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书云听到此节，已知不对，登时便道，“抱歉，我并不知此节……”那汉子略略摇了摇头，说道，“不是你的错。”又道，“这丫头，从小就聪明伶俐，像尽了她娘。她心中所思所虑，我这粗苯汉子是一点儿也猜不到。自她长成，这家里倒也多亏得她打理……”他说到这里，话锋尚未停息，却听得里间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便是一声娇滴滴的嗔言，“父亲，你在这里说些什么呢！”顿时将方中兴之言一下截断，几人皆不由侧过头去，却见那少女正站在自己卧房门畔，面上似嗔非嗔，身上却已换了一件衣袍，比之先头那件更加鲜艳美丽，碎花的旗袍，虽款式显得旧了些，却仍遮不住她那周身所散发的朝气与活力。她一时见着几人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自己，倒似有些始料未及，忙略低下头去，面上却是红一阵，白一阵，变换不定。书云见她这般神色，心下霎时一明，不由扬唇微微向李逸訢瞧了过去，却见他望了望那少女，又望了望自己。两人一时目光相交，俱是一笑。只不过，这笑意之中，两人所含却是截然不同。
那汉子见自家女儿出了门来，心下固然一喜，却又见她好端端地又换过一件衣服出来，不免皱眉发问道，“……好端端的，做甚么却换了衣服？到时候又要褪下来再洗，岂不麻烦？”
那少女听了父亲的这几句话，抬起头来，面上又是一阵变化，这一下却是不小，只见她紧紧咬着嘴唇，却是要将嘴唇也都咬破了；那双水汪汪的眼睛里头，积蓄水汽越来越多了，她怕立刻流下泪来，就时刻咕噜噜地转动眼珠，好将眼眶里的泪水逼回去一些，然而即便这样做，却仍旧是徒劳无功，那泪水，好似随时都可能洒将出来的，稍一不慎，就此决堤。
书云知道这少女的一番心思，本是喜悦娇羞无限，却叫她父亲的一番话顿时煞了风景。她父亲的话听来虽非无道理，却总是现实太过，毫不给人留以情面。年纪轻的少女，最重一张脸面，他这一番话虽说得不重，然一来轻而易举地将事说破来，不留脸面。须知人有时只需心知，不需如实说了出来，最妙就是这隔在心中的朦胧感触了，一旦戳破，美感顿失且相顾尴尬。二来偏又小家子气一般地提及洗衣服的事情，无端端地给人没脸，仿佛是说：‘你那边一堆旁人的衣物没有洗完，又揽上自己这件衣服，岂不是自寻麻烦？’虽然他父亲或许并不一定出于这方面考虑，然而女孩子先入为主的观念很重，兼之心细如尘，这样一下，且是在她属意之人的面前，怎不叫她尴尬难过？书云见她一脸沮丧的模样，于心实有女孩子之间的不忍与怜惜之意，一时不由脱口道，“方师傅不知女孩子心意。出来见客，总是要打扮一番的，不然于面上始终过不去。”说时，见那少女仍伏在门边，不由朝她招手笑道，“方萼，来这边，我们不同这些不知女儿心的人坐一块儿！”那少女本是在兀自难受，此刻听得她这样一句解围的话，眼泪一瞬间不受控制地掉落了下来，却又怕人看见，提着袖子抹了几抹，这才慢慢走到了书云的边上。
书云朝她笑道，“傻姑娘，哭什么呢？被父亲这一说就受不起啦？”说时，又找了一个小矮凳过来，让她好好坐下了，那少女便不由自主地伏在她的腿上，缓缓抽泣起来。书云在旁抚着她的一头黑发，又朝着李逸訢使了个眼色，李逸訢这才侧身过来，在她侧边劝慰道，“萼姑娘，有什么好哭呢？我瞧这身衣服顶适合你，穿了出来很是惹人喜欢呢。”书云便故意将他一推，道，“你们这些男子就只会胡乱哄人，人家刚刚穿了出来的时候偏又不说？”说时，朝那伏在自己腿上的少女道，“你可不要轻信了他，着了他的道儿。”
那姓方的汉子在一侧瞧了，心中一时不平，上前几步道，“这话可说得不对了，我瞧鑫毅说话倒是很真的。且你这一句话涉及了全部的男子，普天之下，怎可一概而论呢？甚是不妥，甚是不妥！”
书云本就是一句玩笑话，没料到他听入耳中竟这般认真，心下不由觉得好笑，却听见身侧李逸訢附和道，“是极，是极！女子心思太难懂，一时未如了她意，便要闹得全世界的男子都是妄言之徒的小人，真乃千古第一冤孽是也！”当下不由与那汉子一唱一和，唱起双簧来。那汉子倒是懵然不自知，还以为他是出于真心，当下也是细细与他探讨起来，书云与那少女只在一旁听着，却见那少女哭泣渐渐轻了，似也是凝神在听，当下只听二人一阵讨论，竟颇有‘男子蒙冤，相见恨晚’之感，只差未能抱头痛哭了，听得两个少女一齐，不由均‘扑哧’一下笑出声来。也就这一下笑声，那少女终于肯抬起头来，朝着李逸訢笑道，“倒说得我们女子如何强悍不堪，像是欺压得你们不成样子了一般，哪里就有这样严重了？”
李逸訢见她终于止了哭泣，且肯抬头与自己说起话来，心内不由一喜，停了与方兴忠的话语，只侧过头来，兀自朝她微微一笑。
那少女在他这一笑间，头脑中霎时清明，原来他这般费劲唇舌，竟是为了逗她一展笑颜。心内不由又是一惊一羞，赶忙又低下了头去。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情之所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