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晴雅》恩桐

13、当局者迷

　　弥月的死讯很快传遍了整个家族。菖蒲站在家族所有长辈面前承认是自己杀死了弥月，要求取消他的族长继承权。在缺乏证人的情况下，我站了出来。
　　“是哥哥杀的，我亲眼所见。”我淡然地说道。
　　“莲，你知道你在说什么话吗？”父亲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打在我心头。
　　“我知道。但是，的确是哥哥杀死了弥月。我当时正好目睹了这一幕。”
　　菖蒲并没有惊讶我会说出这番话，他接着我的话请求家族的长辈将他放逐到人类区域。
　　父亲和长辈们经过商量之后，痛心地将哥哥的继承权取消，转交给了我。
　　哥哥在第二天就离开了鬼之里。我一点都不担心他，他在人类世界比在鬼之里要活得自由得多。
　　在弥月的葬礼结束后，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桌上的那本日记刺痛了我的眼角。
　　事到如今，该把它交给谁呢？那个人头也不回地就离开了。这里早就没有了束缚他的东西。
　　突然觉得浑身疲乏，我腿一软，跪倒在了地上。
　　不该是这样的啊！为什么母亲和弥月都是这样的结局！而弥月的最后，实在不让人忍心看着她继续痴心地痛苦下去，我不得已早早结束了她的挣扎。
　　是否是哥哥杀死弥月的已经不重要了。
　　我拿起桌上的日记本，翻开了扉页。
　　空白。
　　往下翻，第一页，还是空白。
　　一股凉气从我背后升起。我继续往下翻，每一页都是空白。
　　直到翻到快结束的地方时，一个信封掉了出来。
　　我像寻到珍宝似的捡起了信封。白色的纸上写着：“莲敬启。”
　　弥月的字，是写给我的信。我小心翼翼地撕开信封，将几张薄薄的纸片取出，展开。

　　莲：
　　看到这封信，说明你还是偷看了这本日记吧，开了个小玩笑，真的很对不起。不过，如果现在正在看这封信的是菖蒲大人，那么我会觉得有点小小的可惜，因为，菖蒲大人您的心已经无法对这封信作出任何回应了。而莲，你是希望。
　　在这个世界上，只莲有真正在乎我，懂我的心情。所以，我会向我最好的朋友传达我的心意。
　　我从记事起就钦慕着菖蒲大人，不只因为他将成为我的夫君，我个人对他也一直抱着憧憬和爱慕。八岁之前，我希望能以淘气的行为引起菖蒲大人的注意，所以给家族添了很多麻烦。菖蒲大人每次都是温柔地原谅了我。能感受到他的手抚摸我的发丝，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开心的事。可是，在八岁那一年，我遇到了一件事，这让我彻底失去了被菖蒲大人爱的希望。
　　作为下任当家的花嫁，我身边有很多图谋不轨的人。尽管家族的人尽力保护我，但我还是被一群人在家族守备疏忽的时候掳去了。他们想通过伤害我，甚至杀死我来给家族，给菖蒲大人抹上名为“无能”的污点。他们指明只有菖蒲大人出现，他们才会放人。我在他们手中受尽了各种折磨，遍体鳞伤。在我奄奄一息躺在一个乌黑的小房间时，一道光芒出现了，它不但拯救了我，也毁了我对未来的所有希望。
　　一位十分高雅的妇人打开了房门，帮我松绑，把我抱了出去。我被带到了她的房间。她悉心为我治疗，而我疲累得睡着了。当我醒来时，她守候在我身旁，温柔地望着我，让我想起了别人口中描述的“母亲”。她告诉我她的名字叫若叶。
　　后来那些绑架我的人过来了，看到若叶身旁的我，大发雷霆。他们扯住若叶的头发拉到外面，一边打她，一边口中大骂一些当时我听不太懂的词。我依稀听到他们提到若叶与菖蒲大人的关系，只不过被他们用十分低俗不雅的词表达出来。他们打完了之后，把若叶扔进了房间，锁上了门。我们就这样被关在房间里。我害怕极了，看到她没有一点动静，我以为她已经死了。恐惧散去后，我移到她身边，用她给我治疗时的药品和纱布帮她粗略包扎了一下。后来，她醒了过来。那些人没有给我们送饭送水，我们就这样饿了两天两夜。我饥渴难耐，只能饮着自己咸涩的泪水不断呻吟。若叶身上的伤开始发炎，看上去十分严重。可是她一直守在我身边，为我擦去眼泪，为我吟唱十分动听的曲子。我从没有听过那样温暖的声音。
　　第三天，我们被一阵打斗声惊醒。没过多久，锁住我们的门就被打开了。那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外，他背后的阳光刺得我泪水又一次涌出。我朝菖蒲大人伸出手去，他脸上却是我从未见过的表情，惊讶，痛心，怜爱……他就那样径直走到了若叶身旁，将她紧紧拥在怀中，不断唤着她的名字。我放下了满怀期望而伸出的手，他身后的人过来将我抱了起来往外走。我呆呆地望着菖蒲大人和若叶。他们之间有一种无法让外人侵入的氛围。我记起了那群掳走我们的人口中骂过的话，心中突然明朗了。
　　你会没有发觉这件事，是因为你那段时间不在家中，你回来时，我已经得救了，但不允许见外人。家里人禁止任何人谈论这件事。
　　我在那之后没有再见到过若叶，菖蒲大人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很少回鬼之里了。我偷听大人的谈话，知道菖蒲大人曾经多么深爱若叶。若叶的夫君几年前已经去世了。家族的长辈反对菖蒲大人娶一位寡妇，在菖蒲大人离开期间硬是将若叶许配给了其他人。而她那时的夫君就是掳走我的那群人的主谋，红莲家族支族的一位首脑，但从未被看好过。他对菖蒲大人的养尊处优十分不满，因而策划了绑架行动。
　　菖蒲大人心爱的女子是若叶。那个温柔如水，红颜凋残的中年妇人。我不知道若叶是否也对菖蒲大人抱着同样的感情。我只知道，这一生，我都无法超越那个女子。
　　后来，我不再去做那些愚蠢的事情吸引菖蒲大人注意了。他也很少回来。有人说，他在人类世界有了自己的家庭。我的心也渐渐冷去，不再期待他会给我真正的爱。我开始习舞，努力回想着记忆中若叶的影子。我只渴求他望着我的眼神中，能流露出他凝望若叶时那同样的神情，一丝一毫也好。其实，这样做，反而更加愚蠢吧。只是，在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已经无法从这个怪圈中脱离出来了，我早已深陷其中。菖蒲大人不知从何时起，成了我生命的全部。生存在这个荒唐的世间，唯一值得自己期盼的就是菖蒲大人。
　　身体开始出现不适是从三年前开始的。我没有告诉红莲家族的人，但我写过信给入道家族的人，询问病因是否与家族有关。他们回信让我不许声张，说这是家族的遗传病。他们说，我只要尽到为红莲家族生儿育女的职责就足够了。我从那时起明白了自己原来是如此没有价值的人。既然存在得没有意义，治好病活下去又有什么盼头可言呢？再忍几年，等我与菖蒲大人成婚，生下继承人，我就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了结余生。
　　原本是这样希望的。但是，菖蒲大人这次带回了一样东西，并把它放到了红莲家族的神社中。我跟在他身后，终于开口问出我深藏在心底的一个疑问。
　　“菖蒲大人，您这几年是否和若叶一起生活在人类的地方？“
　　“是的。“
　　这样的回答已经足够了。我知道他带回的是他最珍爱的人，他一生都无法放下的人。不要再追问了，不要再有所企盼了，不是已经告诉自己，完成任务后就离开这里的吗？
　　我拼命地抑制心底不断腾起的嫉妒和不甘，生怕喷泄而出的黑暗会将自己努力维持的纯白污染。我脑海中翻腾的是他们两人幸福地生活在我所不知道的地方的幸福场景。而我，只留下我一个人，在鬼之里，这个看似荣华尽有的地方，做一个空壳的傀儡花嫁！
　　黑暗撕扯着我的心，我一路奔回了自己的房间，跪倒在地痛哭。为什么鬼只能对一个人动情！为什么你要那么死心塌地地爱着一个老女人！若叶，你又为什么对我那么温柔！伪善，伪善的女人！
　　弥月，你这个蠢女人！菖蒲大人从来就没把你放在心上过！你这几年是白活了！白活了啊……
　　一夜的哭泣滋生出了更为可怕的想法。
　　一个让菖蒲大人永远记住我的方法。
　　反正，我已经快无法支撑这近乎支离破碎的病体了。
　　只要贴近他，只要握住他的手，只要在触碰到他温暖的时候，能在他怀中终止自己的生命……
　　这样，菖蒲大人就能记住我了吧……
　　这样，我们之间就有了别人无法切断的羁绊了吧……
　　莲，你说这样，不是很美吗？你一直所追求的，至极的美？
　　莲，我不知道你在看这封信的时候，我的计划是否已经成功。
　　如果还未实行，希望你能阻止我。
　　如果……
　　我内心祈求你永远不要看到这封信，扔掉也好，放在角落里被遗忘也好，交给菖蒲大人也好，不要看到它。
　　这封信诉说的是一种可怕的执着，不可能缔结的羁绊。它会让你觉得，爱一个人真的好残酷。菖蒲大人，也在痛苦着吧，心爱的人离他而去了。
　　莲，你未来也会爱上别人，也许会爱得比我更深，但我希望你不要被执念所束缚。
　　只要能守候在一旁，静静地望着被爱的人幸福，就已经足够了。
　　只是堕入黑暗深渊的我，再也不愿平静地在远处望着那个人了。
　　祝你幸福。
　　你的朋友，入道弥月

　　我合上了信，躺在地上，回顾着母亲所说的话。
　　莲，有很多事情并不需要刻意去经营，只要留其本真就可以了。孩子，你总是拼命地去维持着某种羁绊和信念，可是这样，你会错过许多最美的风景，让自己活得太过劳累。
　　我不懂……我无法理解……
　　一阵风吹进房间，翻弄着信纸。寂静的夜，平躺在地上的话语。
　　当局者迷。

　　几十年过去了，我依旧过着同以前一样的日子。只是，我的心并不能如母亲和弥月所期待的自由。我在恐惧着一些莫名的东西，日渐陷入自己创造的不痛不痒的世界。
　　既然无法永恒，就不要开始。身上继承了母亲的血，我对美抱着如此渴望。与其担心羁绊总有一天会断裂，不如从未拥有。
　　麻木的心，在看到池雅寂寥的背影后，掀起了小小的波澜。
　　他的花嫁还未出生，就被放弃了。那是个注定胎死腹中的女孩。他想要用结界将她护住，族中所有长辈都反对。他自己也只好放弃。期待了几十年的爱人，却连出生也无法实现。
　　那个晚上，母亲和弥月不断地在我梦中出现。她们幸福地笑着，告诉我，莲，你会找到她的，会的……

　　我无法忘记那天的夕阳，红得如我笔下最艳丽的色彩，她生命的色彩。
　　难得数年从鬼之里来到人类社会一次。我从办画展的地方走出，将一位突然晕倒的老人送到了对面的医院。出来医院时，已近黄昏。我靠着墙，抬头欣赏这不可多得的人间美景。
　　就在那时，一对夫妇从医院走了出来。
　　我听到了他们的谈话，想起了池雅还未出生就被抛弃的花嫁。
　　如果是我的话……我会屈服吗？
　　将等待了几十年的爱人放弃？
　　昼与夜的交接之时，是最容易搅弄人心魄的时候。那一刻，一种本能驱动的力量冲破了因为恐惧注定死亡而自我囚禁的牢笼。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将绷紧了几十年的心放松了下来，朝那对夫妇走去。
　　花嫁不应该只迎来死亡这一个结局，所以……
　　“让我给予你生命吧，我的花嫁。“我在心中对那个奄奄一息的小生命说道。
　　尽管我知道爱与痛的羁绊还是不可避免地，在那个时刻，那个地方，在我和入道晴之间产生了。
　　我也成了入迷的当局者。
　　她也是……
　　睁开眼睛，脸庞上停留着一只温温的手，拂弄我的发丝。
　　我望着眼前这个正对我微笑的女孩。昨晚，我救下了她，差点重演母亲悲剧的她。
　　从那一刻起，我告诫自己，无论未来如何，我都不再放开这只手了。
　　“你给了我生命，我将用这全部的生命去爱你，”女孩对我说道，“所以，不要再一个人背负一切了。请告诉我你的故事吧，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