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晴雅》恩桐

12、月之华露

　　“弥月小姐，今天辛苦了，请您好好休息。”女子恭敬地俯首，姣好的面容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
　　“嗯，你也辛苦了。”弥月微笑着应答，夕阳的柔和光晕让她白皙无暇的脸庞透出几分朦胧的暖色。
　　听着女子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弥月从胸膛里轻轻地舒了一口气，一根紧绷的弦瞬间断裂，身体不听使唤地往地面倒去。
　　头部和四肢传来的剧痛让自己麻痹的感觉渐渐苏醒，暮色早已湮没在了黑暗中，庭院里漆黑一片。自己也不知道就这样昏睡了多久，幸好没有人过来。
　　“咳咳……”抑制不住的咳嗽。
　　这样的情况，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在那个日子到来之前，不可以离开这个地方，不可以退出。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
　　她用双手支撑着身子爬起来，才刚刚坐正身子整理好衣服，就有一位中年女子匆匆走过来：“弥月小姐，万分抱歉！今天菖蒲大人突然回来，大家忙着接待，忘记来通知您了。”
　　“没关系。是吗？菖蒲大人回来了。”她站起身来，随着女子往大厅走去。
　　菖蒲大人，是她存在的全部理由。

　　当我到大厅的时候，弥月已经到了。一如既往地，带着温柔如春絮的笑，一举一动颇有礼仪。我不喜欢看到她这样，总像被一张无形的网架住了身体，动弹不得。
　　坐在菖蒲对面的她将视线转向我，纤细圆润的下巴朝我轻轻一点。她挽着古风髻，一定是刚从哪家表演回来，连妆都未来得及卸。
　　“莲，到这边来。”菖蒲大哥拍拍他身边的地方，示意我过去。
　　我在他身边坐下，眼神却飘到了弥月那边。她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表情，嘴角总是挂着一丝若隐若现的笑容。
　　“你们兄弟有一年没见了吧，好好叙叙。”在正席的父亲对我们说，话语中满是喜悦。
　　大哥于是开始询问我最近的情况，有没有继续学习，有没有找到什么愿意投身的事情。我点点头，说自己还是觉得画画比较适合自己，最近一直都在画画，卖画，开画展，有时会出鬼之里，到一些自己感兴趣的地方写生，我的名字似乎也开始在外面的世界掀起了一点波澜。但是别人特意出高价让我出席各种场面，我都让人代我一一回绝了。因为我实在不想去到外面那个过于复杂的世界，涉入人类的世界过深。
　　哥哥笑了，他说在外面听到别人提到我的名字，作为大哥，他很为我感到自豪。
　　我说大哥才是我的骄傲，在外面经营着一家大公司，明明可以很悠闲地待在这里等着做下一任当家的。
　　“哥，弥月也很努力地在为鬼之里的各家表演舞蹈呢。”我实在忍不住了，哥哥每次回来都似乎在故意回避着和弥月正面交谈，只一个劲地和我重复一些家常，这种以我作屏障的方式他真是不会厌呢。
　　“是呀，我也听说了，”他透过镜片，朝坐在他对面的弥月微微一笑，“你很努力过了，真想看看你的舞蹈啊。”
　　弥月略微低下头，唇边的笑意稍浓了一些，才十五岁的她已经对心爱男子的赞扬表现得如此矜持得体了：“谢谢您，菖蒲大人。弥月也期待着能为您表演。”
　　“大哥，你这次推迟出发的时间，好好看一次弥月的表演吧，她都是在为你努力着呢。”我提议道。我知道，如果我一句话不提，他们俩这种对话很可能不会产生任何积极的结果。
　　大哥没有说话，只是朝父亲的方向望了一眼。父亲也是一脸的期待。
　　“好的，弥月，那就辛苦你了。”大哥终于在这一次答应了。
　　明年待弥月过完十六岁生日，他们就会成为夫妻了，大哥也将继承红莲当家一位。可是这十几年来，大哥都是在外奔波忙碌，弥月则是每日接受舞蹈老师的指导，拼命地练习，时不时地会受鬼之里的各大家族邀请，为他们表演。其他时间基本都是待在她的那间小庭院里，看书习字，过着平淡无味的日子，起码在我看来是这样的。虽然我的日子跟她也差不多，但是我不会感到无聊。弥月呢？她是真的喜欢跳舞，喜欢这种安静的日子吗？
　　大哥从不关心她的事，她倒是我经常观察的对象，因为有时待在家里实在太无聊的时候，我就会跑过去，让她做我画画的模特。我本身不喜欢深藏感情的人，但是对于她，我却抱有很大的兴趣。她从还是个小婴儿的时候就被父亲和族人送到了鬼之里，在一群红莲鬼族花嫁的围绕中长大。小的时候她很顽皮，可以说在这里是无孔不入，每天把各家院子搞得鸡飞狗跳，后来不知道碰到了什么人什么事，在八岁那一年她彻底变了，变得格外地收敛，沉默。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在父亲的介绍下被鬼之里的琉璃师父收为弟子，开始了严酷的舞蹈修行。几年下来，她整个人的气质一下子变得同这个大家族格外相称，父亲十分满意，大哥却一如既往地回避她。
　　我希望能从她一成不变的日常中，寻觅到一丝她应该拥有的东西。
　　可是，很可惜，在我眼中，在我所能触及到的她的范围内，她已经是一个无忧无喜的人偶了。
　　就这样，我又一次在这种压抑的气氛中起身，匆忙地赶回自己的画室。

　　再一次注意到弥月的时候，已经是两天后了。她身着正式的舞衣，为菖蒲大哥献上了得意的舞。菖蒲一直保持着平和的笑容欣赏她的舞蹈，即使佳人舞袖拂弄人心，他也没有一丝惊艳的神色。
　　我依旧带着钦慕的态度欣赏她的舞蹈，在艺术和美的领域，我们可以说有很多相似点。都可以为了追求自己希望达到的美的界点而付出足够多的牺牲。她和我的画，有一种接近纯粹的美，未曾被杂絮沾染半分。
　　然而，我忽视了一点。
　　越是纯净的美，越是无法久存。
　　画会黯淡，会蒙上尘埃，甚至会被毁去。
　　直至弥月的舞袖突然静止在空气中，下一刻整个人软软地倒在她的舞台上时，我才意识到，原来她也是同样的脆弱，难以长存。
　　菖蒲迅速起身，将她拥在怀中，呼喊她的名字。然而，她却始终昏迷不醒。
　　鬼之里最好的医生来抢救过后，弥月隐瞒许久的病情总算稳定了。整个家族，不管是照顾她的人，保护她的人，她所尊敬的人，她所畏惧的人，以及她最心爱的人，都不知晓她的病情。
　　所有人或赞扬她的毅力，或埋怨她不懂得珍惜身体。我一句应和的话也没有。
　　原来身集万般宠爱的弥月，只是一个可怜的女孩。谁也不在乎她真正的感受。
　　我看了看大哥，镜片后的眼眸里是月光的清辉，温和却冰冷。
　　这一刻，我发现了自己对大哥深藏已久的厌恶。

　　弥月在第二天傍晚醒了过来。听到这个消息，我匆匆赶到她的小院，在门口与一位侍女撞上。我从她手中接过为弥月准备的一些清淡食物和药品，嘱咐她离开了。
　　“我可以进来吗，弥月？”我站在门口，手放在了门上。
　　“是莲吗？进来吧。”她的声音轻柔平稳。
　　我拉开门，走了进去，将食物摆在地上。
　　“吃点东西吧，你已经睡了一整天了。”
　　“嗯，谢谢。”她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淡淡的笑容似乎在下一刻就会散去。
　　我看到她端起一碗热粥，心里稍稍踏实了一点。
　　“大哥来过了吧。”
　　“嗯，我醒过来不久，菖蒲大人就来看望了。托他的福，我感觉精神好多了。“她的脸上洋溢着幸福，让我联想起作家笔下恋爱中的少女。
　　这才是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应有的表情。
　　看到她小口小口地饮下粥，我犹豫着要不要把心中的那句话说出来。稍稍纠结了片刻后，我对她说：“没有早点发现，真的很对不起。”
　　这句话应该菖蒲大哥说比较合适吧。也许他已经说过了。
　　弥月停下了手中的小勺，抬起头来，一双乌黑如墨的眼睛凝视着我。
　　“啊，没有别的意思。我还算经常过来的人，竟然没有发现你身体会这么差……”
　　“呵呵……“弥月轻轻地笑了。
　　“啊？”
　　“呵呵……“她放下碗，手中攥着一条粉色的手绢，笑声并不大，却无法止住。
　　“怎么了？我的话很好笑？“我急忙问道。
　　“呵呵……没有……”弥月用手绢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苍白的脸上居然渗出了浅浅的红晕。
　　“我只是在笑，原来，我并不是最可悲的人。”
　　听到她的话，我愣了愣。
　　“可悲？”
　　“嗯。“
　　“……”
　　“不要摆出这样悲伤的脸，花狱莲，”弥月的声音染上了一层暖意，“谢谢你，我很高兴你能来看我，还向我道歉。不过，你没有任何错，也不需要道歉的。”
　　“……”
　　“真的哦，我一点也不曾埋怨过你，别人也是，他们一点错也没有。我自己也没有错。人本来就是在忍耐与幸福的幻影中度过一生的，身为菖蒲大人的花嫁，弥月已经足够幸福了。遭遇疾病只是小小的烦恼而已。“
　　“弥月，你……“我哑口无言地听她把话说完，却不知道如何接上去。弥月，原来是用那样的心态来看待自己的人生吗？
　　“啊，莲，我有东西要给你。”弥月说着，从枕头下面取出一本不算太厚的日记本。
　　“这是……“
　　“这是我的宝贝哦。莲，其实你是知道的吧，医生说，我已经活不过这个秋天了。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最清楚。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随着年岁的增长会逐渐加重。我还要向你们道歉，我们入道家族隐瞒了我的病情，将我送到这里，给你们添麻烦了。“
　　“……“
　　“这本日记，麻烦你在适当的时候交给菖蒲大人，可以吗？”她将日记本递给我。
　　我从她手中接过，“为什么要给我呢？你可以直接交给他的。”
　　“为什么呢？我也想知道啊。也许只是因为现在交给你是最让我安心的吧。不要私自看哦。”
　　“嗯，既然这样，我先收下了，改日会给大哥的。”
　　“谢谢你。明晚，你还能过来一下吗？”
　　“嗯，好的，需要我带什么东西给你吗？”
　　“不用，只要你过来陪陪我就可以了。”
　　“好。”我起身离开了弥月的房间。

　　第二天晚上，我向弥月的房间走去。一路上没有碰到仆人或侍女，庭院寂静得有点吓人。圆月的冷光洒在庭院中，竟比那寥寥灯火还要亮。
　　走到弥月房间门口不远处时，我听到从房内传来一阵骚动。
　　“弥月！“是菖蒲哥哥的声音，他急切悲痛地叫唤着她的名字。
　　莫非……
　　我赶紧跑过去，拉开门，昏暗的房间内，诡异的清冷幽光映出了两人的轮廓。哥哥背朝我，而弥月一袭白衣站着面向我，身体紧紧地贴着哥哥，双手放在腹部。
　　“怎么了！“我大叫出声。
　　哥哥惊恐的脸转向我，额角满是汗珠。
　　“快……弥月她……”
　　我奔上前去，发现哥哥手中握着的一柄匕首，正深深地扎进弥月的腹部。暗色的花朵顺着弥月的手在雪白的衣襟上缓缓盛开，而她的手也放在匕首露出的部分刀刃上，白皙的手指染上了刺眼的红。
　　“这……”我走上前去，赶紧拉开两人，哥哥的手松开了，僵硬地站在原地。而弥月则保持着同样的动作，痴痴地望着哥哥。
　　“弥月！”我走到她跟前扶住她，“你快躺下，我……我去叫医生……”
　　“不……不用……”她的声音轻若游丝。
　　“你在说什么！”
　　“因为……因为是我要杀死菖蒲大人……却被夺了刀子……结果……结果……”她口中溢出的鲜血像一条赤色的细线，不断地将生命从她身体中抽去。
　　“你说什么啊！你怎么可能会要杀哥哥！”我急切地叫唤着。
　　被血染红的嘴唇露出一抹浓艳的笑：“菖蒲大人……这样……您能记住我吗……能记住弥月是多么爱着您吗……“
　　哥哥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静静地听着她近乎疯癫的话语。
　　说不出的痛苦在心中泼洒开，我紧咬下唇，将弥月扶到怀中。她仍旧呆呆地望着哥哥，红唇蠕动着：“菖蒲大人……菖蒲大人……“
　　“莲，不要让她说下去了，给她了结吧。“哥哥幽幽地说完这句话后，离开了房间。
　　“……”
　　弥月痛苦地呻吟着。本来担心会流出来的眼泪，被我硬生生吞了回去。
　　我把手放在了匕首的柄上。
　　温热的血随着刀子的拔出，溅到了我脸上。弥月的呼吸慢慢平息下来。
　　我把微微颤抖的手挪到了她纤细的脖颈处，寻觅着那条跳动的血管。
　　弥月，你的爱，为什么会如此让人绝望……
　　既然注定是绝望的爱，那就让它终止在最美的一刻吧。
　　将力量凝聚在指尖。
　　弥月，请安静地睡去吧……
　　女子犹如一只垂死的白蝶从我臂间坠落，重重地摔在了血泊中。
　　她望着我，嘴唇微微颤抖，却未说出一个字。
　　温热的液体从我手心滴落到她雪白的衣衫上，氤氲出一团艳丽的色彩，我笔下最美的色彩。我倾下身子，跪在她身边，凝望着她墨玉般的眸子。那里面映着的脸庞，是一张毫无温度的面具。我读不懂她的眼神，那是怎样一种情感？
　　“莲……”她气若游丝，往日那珠落玉盘般的声音已不复存在。
　　红色悄然爬上了她的唇，一丝丝溢出，在她雪白的肤上划下触目的绝艳。
　　多美的一幅画。生命在逝去前的刹那尽绽芳华。
　　她合上双眼，就像睡去了，没有对我微笑，也没有像过去那般向我伸出温暖柔软的手。
　　我没有读懂她的眼神，可是，那里面没有憎恨，没有悔意。
　　就像我现在，没有后悔杀死她一般。
　　因为我内心所期待已成现实——让这绝望的爱终止在它最美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