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万两》陈年他惑

4、我们的婚礼

　　陈旧的木质板床非常硬，一向睡惯了席梦思的童安安躺在这种咯骨头的床上失眠了。

　　她并没有像很多失眠的人那样在床上翻来覆去，她只是安静的睁着眼睛，稍稍的扭头望着窗外。

　　银白的雪印着冬日依旧清冷的月光，透过那扇并不很大的窗户，铺铺洒洒照在她长而柔软的发丝上，给她的发丝淡淡的染上了一层浅薄的光晕。

　　那老旧的木质窗棱上也覆盖着薄薄的雪，室内的温度要高于室外温度，所以玻璃上有模糊的雾气，连着窗外的雪都看不真切。

　　她轻轻的扭头，借着月光看了一眼与她并肩而卧的男人。黑暗中，那个男人的长相看的并不清晰，只能听见他清浅而规律的呼吸声，朦胧的看见他闭着眼睛面容宁静的睡着。

　　她却突然微微的弯了嘴角，像是偷吃了荤的猫咪。

　　轻手轻脚的掀了被子，垫着脚尖下了床，寒冷的气息铺面而来。童安安麻利的把担在木凳子上的黑色大衣披在了身上，顺便紧紧领口。然后又俯身掖了掖被角，确保床上的人依旧睡的安稳才摸黑小心翼翼的开门出去。

　　这是一栋老式的平房，抬头就能看见屋顶一根根已经挂了黑色灰尘、蜘蛛网的房梁，还有铺在房梁上那因为时间久远而变色的竹毡。

　　屋子里的陈设可以算的上是简陋。墙壁都是水泥粉刷的，粗糙的颗粒摸着都划手，合着冬日的凛冽空气更显深沉。

　　她刚进到这个屋子的时候，是有些唏嘘的。至少被她随意披在身上的Burberry大衣就与这些陈旧古老的物件格格不入。这屋子里的很多东西，童安安是头一次见。

　　童安安走到堂屋的时候，黑暗中瞥见屋角立着的柜子微不可闻的轻叹了一口气。淡淡的失望无边无际的肆意开来。

　　她快速的走到大门口，拉开门闩跨过门槛绕了出去。她就站在离大门口一步的地方，借着雪的反光看着什么。

　　纷纷扬扬的雪还在继续下，并没有要停的迹象。

　　顾博远这段时间的睡眠质量不是很好，容易惊醒。他依稀听见悉悉索索的声音，就突然的惊醒了。扭头看见本该好好睡在他身旁的童安安不知道起身去了哪，他又习惯性的在棉被里拖着手臂去摸身下穿着的纸尿裤。

　　他还没把手伸进保暖裤里，童安安就蹑手蹑脚的开了房门。

　　她进来的时候，就看见盖在顾博远身上的被子一凸一凸的起伏着。

　　“唉，怎么醒了？”童安安猫一样，垫着脚尖走到顾博远床边，轻轻的问。“怎么了？”说着，把手伸进被窝去捉顾博远正在探‘情况’的胳膊。

　　她抓着顾博远细瘦的手腕，皱着眉头在黑暗中瞪他，也不管顾博远到底有没有看她。

　　顾博远也不挣扎，便随她去了。轻声的不答反问，“干嘛去了？”

　　“雪还下着呢。”童安安蹲在床边，抓着顾博远已经明显萎缩的胳膊，放回他身体的两侧。“你就不能对我放心点？”说完调皮的眨了眨眼睛。

　　顾博远不轻不重的“嗯”了一声，接着说“应该就快停了，你快上床，等会冻了。”

　　“给你翻个身？”童安安一手扶着顾博远的肩膀，一手扶着他的腰，轻轻的给顾博远面朝里翻了一个身。又在被窝里摸索着把顾博远依旧扭着的双腿，寻了一个姿势给放好。

　　这才绕到自己的那一边上了床，屁股刚坐到床上的时候就说，“床这么硬，睡不着。”

　　顾博远轻轻的笑了起来，“就知道你要失眠，认床认的那么严重，你能睡着就有鬼了。”

　　“我哪知道突然会下雪，要不是顾及你大少爷的生命安全，我会在搁这儿歇一晚啊。”童安安一骨碌爬进被窝，快速的找了一个舒适的姿势，伸手把顾博远的胳膊捞在了自己的怀里抱着。

　　微弱的光亮中顾博远笑着看她，沉默了一会。才低低的开了口，“安安，下次不这样了行不行？折腾你，也折腾我。大家都累。”

　　童安安明显是知道顾博远口中的‘这样’所指的是什么。也很明显的，她不乐于和顾博远谈论这个话题。

　　从来都是，只要顾博远一谈论到这个问题，童安安准没好脸色。

　　哪里有利于脊髓损伤恢复的消息，哪里就有童安安的身影。她总是在得到消息之后就着手准备，然后会带着顾博远前往那个承载着希望的地方。

　　或多或少，总会有一星半点的少许突破。但更多的是和这次一样。‘老朽不才，无能为力。’

　　得到的诊断，多数都是不可治愈的脊髓损伤，只能维持现状，下半生注定和轮椅相伴了。

　　她不说话，只是松开了抱着顾博远的胳膊，又向顾博远的那边挤了挤，紧紧地挨着顾博远。

　　“不行！”她闭着眼睛，脑袋挨着顾博远，有点生气的说。

　　然后伸胳膊搂着顾博远纤细的腰身，伸腿把顾博远的两只腿也牢牢地攀附起来。

　　语气里的坚定不知是为了安慰顾博远，还是安慰自己。

　　顾博远大概是真的不报希望了，他叹了一口气。“唉……我说什么你都不听，好歹都不分了。”

　　纵然，他明知道结果不会是童安安渴望的那样，可他还是一次又一次的配合童安安。

　　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是麻木，是认命，或者只是单纯的娇惯着童安安的任性。

　　“要你管！”童安安嘴上不饶人，胳膊却也搂的更紧了。

　　“总要有希望不是的吗？”她拱了拱脑袋，嗅着顾博远身上淡淡的香味，不等顾博远开口又接着说“好了，你也别说我了，我都知道。你再睡会儿吧。”

　　童安安和顾博远都是N城人，其实这会儿在S市偏僻落后的乡下、睡在这张咯人的床上，童安安多少是有点后悔的。

　　这一次，的确是因为她自己头脑发热缺考虑，才间接导致他们两人会睡在条件艰苦的乡下。

　　她自己认床，睡不着倒是小事。而这里没有空调、没有电热毯，就连盖在身上的棉被都因为长年累月的使用开始变得很死很板而不再保暖。

　　她不是一个娇气的人，这些都没关系，占着身体健康冻冻也无所谓。

　　可是对于顾博远来说就不行了，他本来高位截瘫大半个身子血液循环就不好，两只脚更是一到冬天就冰的扎手。估计在这种地方再睡个几天就得生冻疮了。

　　她一想到这个，轻轻的把手从顾博远的腰上拿开，摸到顾博远穿着保暖裤的腿。用手探了探温度，还好并冷。理了理顾博远因为自己的扒拉而纠结在一起的双腿。这才放心的又搂了顾博远。

　　童安安的这些动作，顾博远并不知道。他因为脊髓受损，感觉缺失，只有很重的力量他才能感觉的到。但他看着童安安在被窝里不停乱动的胳膊，也大概知道了她在干嘛。

　　“还睡不着啊？”顾博远怕扰了睡在这个房子里另一间屋子的老中医，就连说话的声音都刻意压得很低。

　　“嗯，什么破地方，什么都没有。明天天一亮就回家！”童安安对这些艰苦的条件表示不满，“你冷不冷？”

　　顾博远把搭在童安安腰上的胳膊伸出了被窝，蹭了蹭童安安微凉的脸颊。“不冷，还不是你要来的……”语气里却也不是责备，多的是心疼。

　　“好了唉，不说这个行不行。我哪知道这里是这种羊肠小道，还没路灯。天黑了还下着雪，我可不敢开车。安全第一嘛。不得已的嘛，才搁这歇了一晚。”童安安在被窝里一根根的撸着顾博远蜷缩的手指，“明天天一亮就回去吧，实在没办法呆了。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我都怕把你冻坏了。”

　　“哪有那么娇气，就你瞎折腾。”

　　“哪里没有！金贵着呢！”童安安搂着顾博远，撅着嘴道。

　　听了童安安的话，顾博远微微的弯了嘴角。“好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好什么好，睡觉睡觉，就你最啰嗦！天天叨叨个没完～”

　　“好好好，睡觉。”

　　“我也眯一会，不然开车会打瞌睡。”

　　说着童安安闭上了眼睛，待到身旁顾博远的呼吸绵长起来的时候，她依旧没有睡意，索性睁了眼睛。就着窗外微薄的光亮仔细的看着顾博远略显苍白的脸颊。

　　她轻轻的隔着顾博远身上穿着的保暖内衣抚摸他骨骼分明的背脊，一点点、一寸寸。然后又把手伸进顾博远保暖内衣里，她的指尖贴着顾博远光滑的肌肤，沿着脊柱一寸寸的向上移动。

　　顾博远的脊背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从脖子一直到腰骶，就如同一只张牙舞爪的蜈蚣盘踞在他单薄的身子上。

　　那是手术留下的纪念品，这道疤痕也时时刻刻提醒着童安安那一场盛大浩劫。尽管那么多日日夜夜过去，她还是会常常梦到顾博远出事的时候，自己无助的哭泣的样子。

　　会在梦中看见顾博远被抬上担架的样子，那血染的衣、那变为废铁的轿车、那扭曲破碎的尖叫、那深深浅浅沉重的刹车痕迹。都历历在目，就如同穿插在生命里的银针，任她怎般渴望甩脱都无法剥离。

　　童安安的指尖停留在顾博远腰椎的位置，那里有明显变形的迹象。

　　扭曲弯折的骨骼在顾博远消瘦的背脊山很是突兀，她轻轻的在那块皮肤上来回抚摸，像是要抚平一切的伤痕，掩盖一切已然发生成为事实的现实。隔着皮肤，童安安忽然觉得顾博远身上的骨骼比这张硬板床还要咯人。

　　她突然心疼起来，眼睛里溢出的难过不言而喻。

　　顾博远大概睡的并不很安稳，他搭在童安安身上的手突然轻微的惊了一下。童安安终于把自己的手，从顾博远的保暖内衣里面抽了出来。她伸手摸索着又理了理顾博远身上的衣服，然后拥着他默默的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把头埋在顾博远的颈窝，闭上了眼睛。

　　早晨童安安醒来的时候，天才蒙蒙亮，姓钟的老中医已经起来了。大概正在打井水，水桶吊着绳子放到井下的时候，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顾博远还在睡，他自从受伤以来一直都有很好的作息时间。当然这都是童安安的监督以及陪伴的功劳。

　　本来，这会儿要是在家的话，他们俩都该继续睡着的。可这一夜童安安睡的是真的不好，坐起身来穿衣服的时候。自己都觉得脖子转不过来，浑身上下到处都被硬板床咯的生疼。

　　再说，她也急着回家，坐在床边套羊毛衫，穿大衣。又给顾博远翻了一个身，才轻手轻脚的出了房门。堂屋的对开木门已经给钟大爷夫妇给打开了，童安安跨过那个因为常年使用都已经摩的光亮的青石门槛，就转到正屋右边的小厨房去了。

　　说是厨房也有点不伦不类，在农村该叫锅屋。那是烧大锅的地方，因为刚刚才清晨，锅屋里点了灯。

　　昏黄的白炽灯照在正在锅灶旁忙碌的张大娘身上，说不出的温暖。

　　童安安站在门口唤了一声，“大妈。”

　　“这丫头，这么早就起了啊。咋子不多睡一会？”张大娘在蓝布的围裙上擦着手上的水渍，急急的朝童安安走过来。

　　“睡不着了，我有点认床。”童安安说完，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

　　“哎呀，委屈你们了。咱们农村不比你们城里。”张大娘乐呵呵的扯着还愣在门口的童安安进到屋子里，“小顾起来了吗，大妈打水给你洗簌吧。”说着动手拿牙刷牙膏，又往脸盆架上的瓷盆里倒热水。

　　“大妈，我自己来吧。”童安安接过张大娘手里的水瓶，“他还没起呢，可能要等会。大妈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不要你帮忙，就烧个早饭，简单的很。哪能要你帮忙啊。”

　　说着张大娘就又回到灶台边，伸手捡了几根柴火送进锅堂，“就是我家那老头子，害你们白跑一趟。”

　　“说啥子呢，哎呀，童丫头起来了啊。”姓钟的大爷提了一桶水进来，见童安安起来了，也直达招呼。

　　童安安正就着脏水桶在刷牙，“唔～”她吐了嘴里的泡沫才扭头接着说，“哪里的话，大爷帮了我们那么多。我们还怕麻烦了你们了呢，下雪走不掉，还在你们这儿打扰了这么久。”

　　“你这丫头就是客气，来了就来了，给大妈带这么多东西，又没帮上你们什么忙。这个死老头子人蠢，不得力！”

　　童安安背对着张大娘，手在瓷盆里划拉着毛巾，稍显苦涩的说。“大妈你别这么说，没关系的。”

　　“唉～人老不中用了，实在是帮不了你们。丫头呀，你也别急，人总要往好的地方想的嘛。”钟大爷把桶里的水倒进水缸里，抱歉的对着童安安说。

　　“没事，没事。这些我都晓得，我们心态都好的很，大爷你别担心。”

　　童安安嘴上这么说，可心底那种无力的失重感却渐渐的浮现了出来。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多少次听到这样的对话了。

　　虽说昨天就知道了这趟算是白来了，可现在这会又提起，实在是不甚开心。钟大爷是个老中医，也算是农村里的赤脚医生。走家串户，在农村名声大得很。童安安也是偶然听见别人提及他治好了一个瘫痪了很多年的男人，这才带着顾博远来了。

　　‘无能为力’这个词说起来这么的轻巧，可谁又知道听着的人纠结疼痛的心。

　　八点多的时候，童安安和顾博远终于动身准备回N城了。童安安先把顾博远的黑色轻便轮椅拿进了车里，然后又回到床边蹲着给顾博远穿鞋子。

　　顾博远两只手撑着床边，弓着脊背努力的保持平衡。

　　“你们路上慢点，开车都注意安全啊。”张大娘站在房间的门口瞅着童安安给顾博远穿鞋子，钟大爷背手立在门口接着说，“今天太阳怪好的，路上应该不会结冰。”

　　“知道了，大爷大妈。我会小心的。”童安安说着，理了理顾博远的裤脚。扶着顾博远的肩头站了起来。

　　“那大爷大妈，我们就走了，麻烦你们这么久，真是不好意思。”顾博远坐在床边抬头对着立在门口的钟大爷夫妇说。

　　简短的寒暄之后，童安安背对着顾博远半蹲在他的面前，顾博远抬起自己的手，用手腕勾着童安安的脖子，因为没有戴指套，他的手指都是软软的蜷缩在一起。另一手撑着床边，迫使自己的身体倒在童安安背上。

　　然后又颤颤巍巍地抬起另一只胳膊勾住童安安的脖子，童安安捞着床边的两条长腿的腿弯处一起身就将他背了起来。

　　童安安不算壮实，可在女生中的身高还是有明显的优势。大学的时候，她就仗着身高的优势做过一段时间的模特，给自己挣零花钱。

　　也可能是因为顾博远太瘦了，或者是长年累月的习惯成自然，她背起顾博远的时候一点都不打顿。

　　她就那么捞着顾博远两条软绵无力在空气中晃悠的双腿，迈着步子跨过堂屋的门槛，将顾博远小心的背到车里副驾驶的位置上。

　　尽管穿着裤子，依旧能看出顾博远的双腿萎缩严重。穿着休闲鞋的脚掌也严重下垂，和脚背几乎成了一条直线。不起作用的踝关节松松哒哒的，使得顾博远整个脚掌在空中随着童安安的步子摇摇摆摆。

　　将顾博远安顿好，童安安才绕到驾驶位打开车门，告别了钟大爷张大娘。

　　发动车子，回家。

　　因为昨夜接连的下了一夜的雪，到处都是银装素裹。童安安在田间稍宽的小路上，缓慢的开着车。隔了很远，才能见着几户人家。低矮的房屋，破旧的砖瓦。

　　甚至地里田间都能见着坟冢，那种简陋的土包，立着字迹模糊的石碑。

　　童安安瞥见顾博远正扭头看着车窗外的风景，“不出意外两个小时就到家，回家我要泡个热水澡，然后裹被单好好睡一觉。”说完满足的扯了嘴角。

　　顾博远回过头乐呵呵的看着童安安，调侃的说。“拉倒吧，你回家就不想睡觉了。”

　　“胡扯～回家你也得睡觉！我和你一起睡！”

　　所有的黑暗都在黎明到来的时候，无处藏匿，逐渐的消失的无影无踪。太阳就那么升起来了，照在成片的雪上是那么的耀眼。

　　童安安他们终于拐上了高速，车速提了上来，迎着灿烂的阳光奔驰在回家的路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