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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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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趟归乡的旅途我没有直接告诉凌寒,毕业典礼结束后我独自回家,简单地收拾了东西便赶到车站搭上回乡的大巴,很多时候我用这样迅疾的速度做事情,因为我担心下一秒,我的决定便会有所改变。
在颠簸的长途客车上,我给凌寒和萱萱发了同一条短信“我想独自旅行,过一段时间就会回来,不用担心。”关于这趟旅途,我不想透露太多。
关了机,清净了很多,闭上眼睛,此时的我是开始有点后悔踏上这条归乡路的,我不明白这后悔来自何处,也许是近乡情更怯吧,我尽量不去思考。
撩起遮光的帘布,大巴疾驰,窗外一波一波的绿色一闪而逝,仿佛被串成一条绿宝石的项链,让我联想到年幼时在斑驳墙壁上张牙舞爪的爬山虎,回忆也如这绿色一般渐渐鲜明起来。
母亲在我印象里是个温柔的女子,有着江南女子温婉的气质,我现在的模样有大半便是得了她的胚子。我很小的时候经常和妹妹一起坐在她身边看她灵巧的手指在钢琴上飞舞,黑白琴键上便流溢出美妙的乐章。
父亲是个艺术家,但在我眼里他只是个落魄的画手,整天窝在他那间小画室里,他不喜欢我走进他的画室,但他在那个画室里教妹妹画画。我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迷恋这个满身油漆水彩味的男人,尽管我相信他年轻的时候也应该是有才气的,毕竟他曾经小有名气,但我不喜欢他,也许只是因为他也并不很喜欢我,他更疼爱妹妹,他经常毫不掩饰这一点。母亲是个细心的人,她能敏锐地察觉到我内心的小情绪,也因此更疼爱我。
和大多的家庭一样,这个家平淡却幸福,但这仅有的幸福却在一个雨夜被彻底地打破。
那天雨下得很大,雨水将原本就斑驳的墙壁冲刷得更加体无完肤。父亲与家门对面杂货店的女人吵架,不可开交。开始只是隔着街对骂,我从卧室的窗户里看到马路对面那个顶着一头泡面的胖女人因为愤怒而涨红的脸,她声嘶力竭,橘色的泡面头在风里招摇,手舞足蹈像蒸熟了的大闸蟹。父亲经常跟她吵架,我对此感到很害臊。
母亲闻声从屋里跑出来劝架,但胖女人也许是认为来了帮凶,因此吵得更厉害,吵闹持续了很久,随着雨越下越大,吵闹也逐渐升级。
如果那天我听母亲的话专心在屋里看电视而没有关注这场口舌战的话,也许我依然可以在浑然不知里继续享受那个家庭给我带来的温暖,但是,没有那么多如果。
胖女人鼻孔朝天对母亲喊:“我在这里开杂货店的时候你和你那个小杂种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父亲被她这么一说更加怒气冲天,挣着便要到马路对面打她,嘴里吼道:“你瞎说什么!”
胖女人并不怕,两手叉腰,脖子伸长了,声音更加粗壮起来:“哎哟哟,我瞎说!你们家那点儿破事儿谁不知道呀?”她说得兴奋,朝围观的人大笑,“你也就那么点本事,翅膀硬了跟我吵吵,怎么不跟你老婆吵去啊,蒋梦璐也不知道是你老婆和谁的杂种呢!”
她说这句话时母亲朝楼上望来,正撞到我的眼睛,脸上是难以掩饰的惊恐,我突然忍不住相信胖女人的话,她说的应该是真的。
我躲在窗帘后面咬紧了牙,双手尽力捂住自己的耳朵,眼泪大滴溢出眼眶,蜷缩的身体止不住颤抖。我终于原谅许正豪的偏心,他有不喜欢我的理由,我也终于弄懂了为什么我跟母亲姓而妹妹却跟父亲姓,我也许只是母亲的外遇里一个意外的产物。
我向母亲求一个解释,她承认了胖女人的话却不告诉我更多,她说这是她们那辈人的事情,她希望我可以不在意这些,一家人依旧幸福生活。
之后的几年,我努力去尝试回到从前的生活,但一切似乎都不能再和从前一样,同样的晚餐,同样的灯光,同样的人坐在同样的位子上,讲同样的话题,但是真的已经不一样了,也许只是在我眼里不可能再一样。
印象里我的中学时代很少回家,也很少向家里打电话,后来甚至不问家里拿一分钱,靠做兼职攒足了学费与生活费,母亲去学校,但我拒绝见她,只躲在寝室楼后面的小树林里望着她,直到她无奈地离开。
我的最终离开是在一个阴沉的上午,我和妹妹因为一件小事吵起来,这样的吵架在姐妹之间本就常见,但那天她竟脱口骂我杂种,我想她那天应该也是听到了胖女人的话,我也明白她这样说只是出于一个小女孩的无知,但我也的确已经隐忍了太久,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告诉我,我是不属于那个家的……
不知不觉中竟沉沉地睡去,醒来时天阴阴地瓢泼着大雨,雨水砸在车窗上,劈啪作响,便再也睡不着。
我并不打算在这样一个天气里见她,这样的天气不适合重逢。
车很快到了站,我在车站附近找了廉价的小旅馆住下,前台是个两鬓斑白的大爷,笑起来额头上的皱纹会堆在一起,他送给我一把黑色的大洋伞,我撑着这把伞在旅馆附近的保健品店买了很多东西,如果第二天天晴,我便去看母亲。
也许是在车上睡得太久,晚上翻来覆去也睡不着,雨下的很大,混合着雷声,直到后半夜才停,我想第二天放晴的可能性应该不大,要是不放晴我就不去见她,在这里睡一整天。
醒来时已经接近中午,满屋里竟是暖融融的阳光,我无奈地笑了,该来的总会来的,也许老天也希望我能早点面对吧。简单收拾了东西,我决定去看她。
远远地看了很久我才确定家门前坐着的是我的母亲,和我印象中那个披着一头乌黑秀发弹钢琴的母亲判若两人。她脑后散乱地绾着一个髻,用一个绿色的大夹子随意夹住,低头坐在小板凳上做手工活,显得很苍老,与这个小镇上的其他妇女已然没有太多不同,只有神色眉眼间还有一点当年的影子。心疼和内疚齐齐地涌上我的心头。
隔了几步,我轻声喊她“妈”。
她抬起头,表情凝滞,疑惑地看了我几秒钟,像在看一个怪物。她突然站起来,一把夺过身边靠在墙角的木棍劈头盖脸朝我打来,一下一下,很重,我甚至能听到自己骨骼发出的沉闷响声,我大声叫唤“妈”,可她不理,边哭边打。闪躲不及,我一下被她打中腹部,钻心的疼痛,我护着肚子蹲下,能感觉到自己面部的扭曲,她停止打我,我抬头朝她笑,她大概是被我吓到了,脸色变的苍白。我眼前突然变的一片漆黑,整个人没有一点力气,不自主地向后倒去。
再醒来时已经在医院的病床上,她坐在我身边哭泣,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看到我醒来她一边抹眼泪一边跟我说,“对不起,我没有想到你刚大学毕业就已经有孩子了”。
我大概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心里是有点舍不得这个孩子的,它的离去和当初到来时一样突然,我之前有想过把它生下来,但想多了,往往就不如人愿了。其实即便它真的来到这个人世,有这样的父母,这样的家庭,也是不会幸福的吧。这样想来,我心里好过了很多。
我朝她笑,摇了摇头。也不能怪她,她并不知情。
过了很久,她才停止了哭泣,移坐到我床边,问我,“你已经成家了吗?”
我摇摇头,但是又不想说出孩子的来历,“我有男朋友了,快结婚了。”
她又开始哭泣,大约是觉得毁了我的幸福,我只能安慰她,“没关系,这个孩子我们本来就不打算要。”她这才稍微好过了一些。
我问她:“你一个人在家吗?妹妹现在在哪里上学?”
她变的很悲伤,又哭起来,末了说:“你爸爸——”她抬头看我一眼:“就是许正豪,几年前死了。你妹妹——”她又停顿了一下,“后来也去世了。”
我很惊讶。许正豪去世我并不怀疑,他有艺术家的通病,酗酒并且有严重的烟瘾,因此常年咳嗽,我那时便怀疑他有很严重的肺病,似乎还有心脏病。但是对妹妹的去世,我不敢相信。
“是事故吗?”
她哭得更厉害,“许正豪心脏病突发。你妹妹,淹死在江里了。”
我突然很同情她,一个人的生活竟然可以遇到这样多的不幸。她一个人孤单了这么久,日子一定过得很艰辛,我心里狠狠地埋怨起自己,我是个多么不孝的女儿。
她努力止住眼泪,慢慢地平静下来,问我:“你过得还好吗?”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因为我的确不知道我过的好不好,如果说我过得不好,我却觉得我过得比她好很多,但是离好却隔了很远的距离。
她见我不回答,拉住我的手,我碰到她的手指,关节已经有明显的突起,没有了当年的灵巧。她轻轻拍我的手:“你一定过的很不好,是我对不起你,当时你还太小,我后来想过应该把那件事情告诉你,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
我摇头。
“现在是时候把有些事情告诉你了,那是我年轻犯下的错误。”她叹了一口气。
“我不想知道。”我制止了她。
她满脸悲伤,“你还在恨我吗?”
我又摇了摇头,对她笑:“你有自己的秘密,既然当年没有告诉我,那现在我也尊重你的秘密,你有自己的生活,当时我还太小不明白,其实我早就已经不怨你了。”
她看着我,用手替我梳理头发,“你长大了。”
是的,我长大了,她却老了。
我在家陪她度过了一些日子,去城里的百货店给她买粉色的长裙,她嫌颜色太嫩,不肯穿,曾经她是那么爱美的女人。我也陪她拿着她做的手工绣品和小孩穿的虎鞋去指定地点换点生活费,当然也会陪她坐在沙发上看一些新出的肥皂剧,和她谈论剧情人物。
这段日子过得很幸福,我们很少提及以前的生活,她也没有太多谈起许正豪和妹妹,也许他们是她的痛处吧。
但是我知道我还是要回去的,我跟她说我已经在上海找到了很好的工作,不再做兼职,她很欣慰。
走的时候已经是七月,我留给她一些钱,答应有空就会回来看她,她很舍不得,让我照顾好自己。我心里很难过,其实我不确定是否还能有回来看她的机会,毕竟我的命运已经不受自己掌控。
在回上海的大巴上我开了机,手机滴滴响个不停,满满的短信呼,几乎都是凌寒,萱萱也打过一个电话。还有一条萱萱的短信,她已经放假回家,祝我旅途愉快。
我本想给凌寒回个电话,却不知道说什么,犹犹豫豫还是没打出去,很多事情不适合在电话里解释。
走到家门口时听到客厅里传来电视的声音,我以为是萱萱还没有回家,打开门才看到坐在沙发上的是凌寒。
“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没事不要来这里吗?”我放下包,尽管内心波澜,却依旧假装镇定。
他不看我,极力压制他的愤怒,“白煜萱也许是打不通你电话,给你留了纸条,她说已经回家了。”
“哦,我收到了她的短信。”我说完才发觉不对,如果我收到她的短信,理应也看到他给我打过电话,没有不回的理由。
他沉默了一会儿,胡乱调着电视,仍然不看我,“旅行需要关机吗?”
“毕业旅行,我只是想自己安静地待一段时间。”我在他身旁坐下,将手搭在他脖颈里。
“你去哪里了。”
“西藏。”我没有和他说实话。
“你怀着孩子去西藏?蒋梦璐,你脑子没坏吧!”他放下遥控器,看着我,很恼怒。
我低下头不去看他,放下搭在他身上的手,“孩子,没了。”
他把遥控器甩到地上,一把将我推到在沙发上,“蒋梦璐,你说什么!”
我努力推开他,但是无济于事,他力气很大。我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怒气,冲着他就咆哮起来:“我说孩子没了!孩子没了你不是应该很开心吗?!你不是喜欢和我上床吗?孩子没了不是正好可以满足你吗?现在你就可以做你想做的事啊!你来啊!”我边说边发狂地撕扯自己的衣服。
他狠狠地扇了我一巴掌,把我从沙发上甩到地上。我半边脸火辣辣的疼。他因为愤怒身体几乎有些颤抖,在我印象里,他还没有愤怒到这样的程度。
“蒋梦璐,你这么恨这个孩子吗?”他的声音在抖动。
“你不配做他的父亲。”我倔强地抬头看他,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滑下来。
他没有再打我,转过身在原地停了几秒钟,然后摔门而去,甚至没有拿他挂在门旁的外套。
我没有想过他内心里竟是这么想要这个孩子的,我能感觉到,他要这个孩子不是出于责任,他是爱它的。他第一次这么愤怒地打我,我竟然也不怨恨他,我其实也是爱这个孩子的,从来没有想过剥夺他的生命,但我不想和凌寒提起我的家庭还有我本来就很可怜的母亲,如果痛苦一定要有一个人来承受,那我想应该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