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恶之城》清隳

24、22 夏尔?古杜德

　　“我不是索马里人。我父亲是犹太人，母亲来自阿尔及利亚。他们在马赛相遇，就那样坠入爱河。我的名字Ciel，在法语里是天空的意思。”夏尔在渐渐亮起来的天空下缓缓说起他的故事。
　　“那你为什么会在索马里？”姜煜好奇问道。
　　“我忘了。”夏尔看着前方，脸上的轮廓越来越清晰，“我出过车祸，对以前的记忆有些丢失和混淆。我只记得1994年，我在卢旺达跟父母走散，后来辗转来到了索马里。”
　　姜煜整合了一下脑子里的资料，找到了让他吃惊的点：“那是卢旺达大屠杀那一年！”
　　“是。我父亲二战时申请了法国的政治庇护，好不容易逃过了纳粹的追杀。他是一个医生，加入了无国界医生组织，去拯救那些被胡图族屠杀的图西族，还有被波及的卢旺达人，却还是没有逃过战火。”
　　夏尔说起这一段的时候语气没有起伏，仿佛那场失忆已经把这些故事变成了别人的故事，他并没有参与其中似的。姜煜沉默了半晌，说：“我曾经和艾里克聊过卢旺达大屠杀。”
　　“哦？你们有什么高见？”
　　姜煜并不在意夏尔语气里的嘲讽，相反，夏尔肯回问他一个问题、讨论这个话题，姜煜甚是欣慰。他说道：“战争是军人的事，倘若百姓都要拿起刀杀人，那是统治者的失职。”
　　夏尔笑了一声：“我以为你会像西方那些无聊的人权主义者一样，说着什么人性的泯灭，道德的沦丧。”
　　“所以你是同意我的观点？”姜煜意外地看了夏尔一眼。
　　夏尔不置可否地挑眉：“人类的敌人不是人类，而应该是人类所犯的错误。以种族为由的屠杀，始终是不正当的。但是你说得对，若百姓做着军人应当做的事情，那是统治者的失职。”
　　“那你呢？你觉得你会是一个怎样的领袖？”
　　夏尔笑了笑：“我听说你们中国有一位女皇帝，她死后为自己立了一块无字碑，把功过都留给别人去说。姜煜，我不在乎我在别人眼里是什么样子，我只在乎我的索马里会变成什么样子。”
　　姜煜渐渐找到了访问的思路：“你说你不是索马里人，为什么会在别人的土地上打仗？”
　　“很尖锐的问题啊，记者先生。”夏尔扫了姜煜一样，却也没太在意，“我的确不是索马里人，我甚至不太记得我来自哪里。可当我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我就爱上了她，把她视为我的祖国，并决心为她战斗。如今我敢说我比任何一个索马里人都更爱她，也比任何人都离不开她。我了解她如同我的骨肉，怜惜她如同我的子女。你说，我为什么不能为她而战？我为什么不能助她早日从战乱里脱身，早日远离贫穷与混乱？”
　　夏尔说得深情，仿佛是在对爱人说话。姜煜怔怔地听完，却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一个游子，爱上了异乡的土地，那里并不富饶美丽，相反在大多数人眼里那是穷凶极恶的地方。然而爱上了便是爱上了，他不能自拔。这若是一段爱情故事，那一定是：我既无缘生在这里，那么请一定要让我死在你的怀里。
　　就在他们谈话间，太阳已经从海平面上露出了一个弧形。它像颜料盘上突然加进去的一管橘色颜料，瞬间把周围蓝色的天与海搅乱，留下一片暧昧的、模棱两可的背景。这个海天剧院正上演着夏尔的故事，姜煜像16世纪的英国人痴迷莎翁一般，痴痴地看着。
　　“你的故事……实在是很传奇。”半晌，姜煜感叹道。
　　“你现在应当感叹的，是这世界上最美丽的日出。”夏尔轻声说着，恍若呓语。
　　“不管这世界怎么变化，太阳每天都照常升起……”
　　“嗯，又是新的一天。”夏尔眯起眼，舒服地伸展了一下身体，像一只毫无防备的猫。
　　姜煜又愣住了。他本想说这是最残忍的事情，却没想到夏尔如此接了下去。但见夏尔喜悦的微笑，姜煜也不由得笑起来，道：“你有没有听过这样一句话：我们都在阴沟里，但仍有人仰望星空。”
　　“我听说过，奥斯卡王尔德。”出乎意料地，夏尔说道，“我曾经一位英文老师很喜欢他，每逢周日都要去雪拉兹公墓献花。”
　　“那不重要，夏尔，”姜煜第一次用法语念出他的名字，“在我看来，你就是一个仰望星空的人。”
　　那个场景是姜煜永生不能忘记的，当然它也被身后的摄影机忠诚而完整地记录了下来。当朝阳缓缓跃出海平面，橙光中两人的剪影并肩而坐，太阳在他们中间升起。夏尔那时说的话，海浪扑打的声音，海鸟的晨鸣，在橙色的大海上交融。
　　透过对话里支离破碎的片段，姜煜渐渐还原了夏尔这个人。他的父亲因为是犹太人，为了躲避纳粹的迫害而来到法国，在马赛邂逅了阿尔及利亚的妻子。他们给自己的孩子取名“天空”，像所有幸福家庭一样。夏尔应该会说法语，当然他英语说得也很好。他说他曾经有一位热爱王尔德的英文老师，每周要去扫墓，那夏尔应该是在巴黎生活过。后来夏尔一家跟着他父亲来到内战的卢旺达，他父亲死于战乱，他辗转来到索马里却因车祸而失忆。姜煜可以想象那应当是他人生里最黑暗的时光，失去记忆的不安，失去双亲的痛苦，流离失所远走他乡。然而夏尔却挺了过来，他把那份绝望的黑暗转变成对这片新大陆的爱，他决绝地丢掉从前的种种，在索马里找到了新的人生目标，迅速地站立起来。
　　姜煜有些不能自拔，这个军阀头子带给他的感触良多，让他深深折服。夏尔有手腕，亦有野心，他果断刚绝，杀人如麻。然而另一方面，他有赤子之心，他明白生命的价值。他的心脏像钢铁一般坚韧，却包裹着柔软的内里。
　　姜煜开始认同他，甚至打心底里支持他。他们相处总共不过几日，夏尔却在日出之时在他心里留下永久鲜活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