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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一个初秋的晚上,素云坐在炕头,借着油灯昏黄的光亮为光瑞织一件桃红色的厚毛衣。她一向是享受这样的时刻的。在这万籁俱静的夜晚,她仿佛回到多年前和三个妹妹在一起做针线的傍晚,那无忧的少女时代。只有在这个时刻,她才能真正做一回自己,才觉得自己就如同这毛衣一样是握在自己手中的。无意间一抬头,她看见瑞披着一件蓝外套倚在门框上。在昏暗的灯光下,她这小女儿的鹅蛋形的脸庞显得愈发白暂,一双大大的眼睛仿佛村头那夏天阳光下的溪水。她微笑了——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这美丽的,聪慧的,体贴的少女仿佛是她那乌云密布的天空下的唯一一缕阳光,然而这一缕就足够了,足够驱散她生命中长久不散的阴霾。
      “妈,我……我有对象了。”
      “我的小女儿也长大了,是谁呢?”
      “是……是孙长庆。”
      素云的手颤抖了一下,半晌没有说话,然后她猝然起身,奔出了房间。
      孙长庆是孙二婶的二儿子。
      在素云的一生中,她从未这么坚决过。然而就像她从来不能控制自己的人生一样,她坚决地反对并不能阻止瑞光。第二年开春,瑞光与长庆结了婚。
      瑞光结婚后,家里愈发冷清了。在这无边的冷清中,素云原先的恨变成了怨,从对父亲的怨,对丈夫们的怨,对女儿的怨一直到对老天爷的怨,这怨也如同墙角的灰尘般,在不知不觉间越积越深,越积越重。终于,素云倒下了。她得了病,肝癌晚期。
      素云的病以飞快的速度加重着,一发不可收拾。她被肝癌带来的剧痛追杀着,整夜整夜无法入睡。那是一种永不停息的连绵不断的痛,它仿佛一个如影随形的鬼魅,决计摧毁的是她的精神而非身体。它邪恶的笑容成为素云挥之不去的梦魇,要让素云由于希望的幻灭,精神崩溃而死。
      在素云最后的一段日子里,庆新一直照顾着她。这个老实巴交的儿子在这件事上展现了易乎常人的耐心和细心。每天早上,他都要烧两灶火的柴,保证素云一整天都睡在热炕上。然后,他还会烧一壶热水,用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素云因为腹水而高高鼓起的肚子。素珍永远忘不了那一天她去探望生病的姐姐时的情景:那时的素云已经人事不知了。她的腹部如同山丘般高高地凸起着,那只缺了两个指头的手松松垮垮地搭在肚皮上。她的苍白的嘴唇蠕动着,仿佛在嘟囔着什么。当素珍走近她身旁时,那双毫无血色的嘴唇突然发出如同噫语的叫骂:“庆新……挨千刀的……上山砍柴摔死……东山挂胳膊,西山挂腿……。”素珍扭过头,看见庆新正站在门槛后的一方阳光里,手中攥着一条冒着热气的湿毛巾,憨憨地笑了下,露出几颗雪白的牙齿。他从未抱怨过,哪怕多年后,他由于感染了同样的病而躺在临终的床上,也依然露出他那习惯了一辈子的仿佛宽恕一切的微笑,宛如耶稣。
      有人说,人在死去的那一刻,可以于一瞬间内再经历一遍一生中发生的所有事情。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昏迷了多天的素云突然完完全全地清醒了。她想起了庆新憨厚的笑容,瑞光桃花般的面庞;她想起了庄立宏猫一般明亮的眼睛和散发着烟草味的温暖怀抱;她想起了朱棣武那比女人还白的脸和比脸还白的眼仁儿;她甚至想起了麦收时节,一家人驾着驴车,在悠长的吆喝声中奔向麦田。最后的最后,她突然想起了一段被她遗忘了多年的往事:那是初春的一个早晨,5岁的她和娘一起去镇里赶集。路过一个算命摊子时,娘心血来潮要为她算命。
      她看见那个算命的在地上摊开一堆木片,然后从笼子里放出一只黄鸟去叼出一片木片。她看见他用枯槁的手攥着那片木板,撸了撸自己的山羊胡子,那双混浊的眼睛盯着她,破锣般的嗓子里发出沙哑的声音:“小姑娘,你是喝四筒水的命哪。”
      那幽灵般的声音,穿越了几十年岁月的烟尘,在她不知不觉间追随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也许她的悲剧性的一生在那一刻就注定了。不是因为那画着四筒水的木片,而是因为那攥着木片的如松树皮般枯槁的手。她的一生就被这样一只大手紧紧地攥着,无论那是谁的手,永远都不会是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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