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棘国女》何从

3、第一回：母亲的葬礼3

　　（安澜）
　　我移开玻璃格子门，廊外的小花园，水池中锦鲤在莲下畅游戏水。阳光斑斑点点落在青苔地上，鹅石小道边长茎虞美人和雏菊开得那样好。我静静倚门观赏，身后一阵脚步声，我转头是清波——她躲着人穿过廊子快步走向自己的卧室，一看就知道受了气，木地板上留有她走过时的泪滴。我跟在后面进了她房间，室内拉着窗帘偏暗。
　　她走去浴室洗脸。
　　我来到胡桃木椅子边，看到书桌上一本背面朝上的书是加缪的《反抗者》。我翻到正面，那一页有黑笔做的笔记，是布勒东的话：我无力掌握加之与我的命运，我高傲的良心拒绝正义，因为我决不让我的生命适应人世间一切可怜的生存状况。
　　“清波，”我说，“今天不该伤心的。”
　　她走出来，向我舒展一个温和笑容：“不对，今天是妈妈的丧礼该伤心才对。”
　　“妈妈不会希望我们伤心。她最不希望你伤心，别让无聊的人与事，徒添不悦。”
　　她知道我在安慰她，所以她摇头：“没事，这也不是第一次了，我没有为这个伤心。”
　　“晚上会宣读遗嘱，你猜妈妈会怎么分配？”
　　她露出意外神色，她以为我不关心遗嘱的事，一边眼睛移到书上，一边伸手把书合拢说：“不必猜，到时候不就知道了。”
　　有人敲门，我和清波看向门。她打开门，是刘律师。他来让我们去餐厅，因为海漪要代表众姐妹致谢到来的宾客，要我们在场让别人觉得我们姊妹是情深意厚的典范。
　　“可我这张脸，还是不出去的好吧。”
　　律师拍拍她的肩，却来问我：“安澜，你的意思呢？”
　　我讥讽地一笑，想拉过她对她说我们一起去餐厅。你是大姐，这场合少不得你。可是最终我并没说。
　　快到餐厅的半道就听到海漪的声音。
　　餐厅的门敞开着，我看她站在桌首表演已经开始。静湖在桌末正面对着她。涟涛对面有空位，我过去拉开座位安静坐下。
　　海漪从我进门起，目光就不时瞟向门外，见清波没有来，大概心里很满意，便清了清嗓子继续说：“母亲虽然不是我们的生母，但是她比生母更亲。若不是母亲收养了我们这一干孤女，不知我们会吃多少苦头。是母亲让我们有了个安稳舒适的家，能接受到最好的教育，能得到原本失去的母爱。而母亲的伟大在于她把我们当做亲生子女，给与我们最大的自由。在我们成年后，任我们各自在自己喜欢的领域发展。我的妹妹安澜现在是本市著名的画家，这是母亲的光荣也是母亲给与的光荣，最小的妹妹今天虽然不在这里，但她也极有出息，从剑桥毕业后她成为自愿者去非洲帮助那些孤儿。现在她仍在那片炎热的大地上不能及时赶回来。可是我想母亲是会原谅她的，并且为她感到骄傲。现在，我在这里代表姊妹们感谢母亲；也感谢大家来参加母亲的葬礼送她老人家最后一程。谢谢。”说完，她鞠躬坐下。
　　不知内情的人听着这些话不知是什么感受，会感动吗？涟涛性格坦率，忍不住掩面暗笑。什么非洲照顾孤女，小妹宁汐毕业后去挪威旅行游玩，大家一时联系不到她而已。“哈，这种谣也就海漪能随口造来，本事不小呢。是吧，安澜。”
　　我不想搭理涟涛这话，只是看着前方发呆。
　　包咏琛也在其中，后来他告诉我，那会儿他无意中目光投向我——我那张寡淡的脸上神色沉静微带冷漠，看着前方的双目并无焦点。说我眼睛里天生有一段忧郁情怀。他真文艺。
　　用餐时，大家开始有意无意的低声和周边的人交谈聊天。我察觉到静湖目光飘向我这边，她当然不是在看我，我的另一边坐着包咏琛呢，她在看他。我笑，这也没什么，她在海运公司上班，之前又听律师介绍知道船王的儿子在这里，自然另眼相待。
　　“我的脸有什么不妥吗？”包咏琛感到她在看自己，便举杯向伊。
　　静湖倒不好意思了，与之碰杯，小小喝一口，试探性地问：“你是包咏琛？那个……”
　　他好像知道她要问什么，直接说：“没错，我就是‘那个人’的儿子。”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之前有听闻你的事。这是我的名片。”
　　他接过一看，上面印着千帆海运公司商务部经理：万静湖。
　　“我们老板谢东一直想请你吃饭，可惜我们一直没能联系上你。”
　　他不敢相信，女儿会在母亲的葬礼上携人情谈公事。他维持了礼貌：“是吗，太忙了没什么时间。”
　　“那你什么时候有空？到时候我来安排。”她到不觉得自己在为难别人，她习惯用洽商的语调来咄咄逼人。
　　“就像我刚才说过的，太忙了恐怕会一直没时间。”
　　“是吗？那总有休息日的呀，”静湖不觉尴尬，我却听得替她尴尬不已，她还在那儿顾左右而言他地说：“包先生喜欢出海吗？我们老板在…… ”
　　“万小姐，你不知道其实我怕水的。”
　　“原来如此……”她讪讪的时候，海漪过来敬包咏琛酒——对他柔情一笑，整杯酒一饮而尽。
　　“还有那么多人，你这样喝要醉的。”包咏琛说。
　　“谢谢关心。”她瞥我一眼绕过我走向别人。我避开她目光，无意中看到模糊的贝壳马赛克玻璃门上印出淡淡的不易察觉的人影，我想到清波。站在移门外听着里面客人们的热语声，海漪的高谈阔论。这是什么样的感受？一个女人会因为她的美貌被人爱，得到尊重。一个丑陋的女人这一辈子都不会被人正视，没有人会爱上丑八怪的内在美，因为根本没有人愿意接近。
　　丑陋是对清波致命的折磨。
　　我闭目养了养神…再睁开…终于…把白天熬过，甚下的时间对于我来说变得好过得太多，但是对于别人来讲离宣读遗嘱的时间越近可又还没有到来，这中间等待的时间就成了煎熬。深夜，暑气稍减外面仍旧是闷热无比。离十二点还有五分多钟，我下楼去找清波，她站在窗口嗅着草木之气，习习晚风弄得古老的香樟树叶沙沙作响。我没有上前因为丁若泉从另一头走来，他伸手拍拍清波的臂膀，身上白衬衣已经沾满汗水，这种天气即使不动也会出汗。清波转过身他说：“客人都送走了。大家现在在楼上小客厅吃夜宵，你也去吃一点。师父马上就要宣读遗嘱了。”
　　她微微点了点头，我转身上楼。
　　楼上她们各自占着对自己来说最舒服的座位，喝着香槟谈笑。水晶灯下一桌的食物只剩残食，清波上来拉开旁边的椅子坐下，佣人为她倒酒，她说只要一杯冰水。我拿过一早为她准备好的吃食，递到她面前：“垫一下肚子。”
　　她拿叉子随意捡了两样送入口。
　　“小妹不在，今天还要宣读吗？不等人齐？”涟涛望向律师，口里吩咐佣人把空调再打低一点。
　　律师解释：“小妹联系不到，我过几天要出差。这事不好一拖再拖。你们妈妈再世时也有嘱咐，只要宣读时有包先生或者其子包咏琛先生在场为证，你们中有人不方便出席也没有关系。再者小妹现在在哪里，大家都不大清楚。她有什么疑虑不满到时可以到律师所找我。”
　　他转向包咏琛说：“包先生因为身体不适，不能前来。所以是由其子包咏琛先生来做见证。这是你们母亲的要求，一切具有法律效益。”
　　“那就这样好了。”静湖插嘴，“快点宣读吧。”
　　她们不再有什么异议。包咏琛就坐在一侧沙发上冷眼旁观着我们五个人，对他来说应该很有意思。
　　刘律师开始宣读：“以下是棘未明女士于05年委托我律师行立下的遗嘱……”
　　十多分钟遗嘱宣读完毕后，海漪若不是有外人在场，照她的脾气早就摔东西骂人了。可没有想到先站起来敌视清波，质问律师会是静湖，她不满道：“为什么她得到的比我们都多？一千八百多万六个人分，平均每人三百多万，我没有异议。但是后面的会不会太离谱，什么跟包咏琛结婚的人才能继承公司？清波不光得到三百万还得到老宅，并且拥有公司股份15%的持有权。这算什么？会不会太搞笑了？他要是谁也不喜欢，谁也不娶呢？这些不都归夏清波了！！太不公平了！我不接受！！！”
　　涟涛也炸起来：“我也不同意，这不公平！！！我们都随自己原本的父姓，这是妈妈的意思。我是明白的。可是海漪不一样，她可是随妈妈姓棘的，别人的我不多说就说她得到的比清波少，我就不赞成！”
　　她们齐齐怒向清波。
　　刘律师解围：“你们妈妈的意思是希望清波把老宅卖了，去国外做手术。你们大了都会结婚嫁人，老宅你们都不需要，你们以后会有自己的家所以把它交给最需要的人，那人自然是清波。她可以卖掉宅子去修容。清波，这是你妈妈的意思，你按照她的意愿去做，就好了。”
　　我握紧清波的手，朝她点点头。她伸手抹去眼角泪光，此刻的心情应该是无法用言语表达的。
　　“大家都有意见，都有疑虑那怎么办？”海漪压制着脾气问。
　　包咏琛想站起来说点什么，看着我们一屋子的女人，他一个外姓见证人，真想说点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了。我看住包咏琛微微摇头，此时最好闭口什么都别说。再看向遍她们一个个：“你们有意见，可以不在文件上签字。妈妈留给我的东西，我很满意很知足，没有一点意见。”我俯身签字。
　　“我们还是等小妹回来再说吧。”
　　包咏琛低头，可还是忍不住笑起来。
　　“那要等我出差回来再说了。到时候我联系你们，你们安排好我再来。”律师对着一班女人也挺无奈。
　　“安澜签了字算数吗？”
　　包咏琛忽然站起来：“我看到了，就算数。这三百多万已经是她的了。”
　　“那她除了这三百多万别的可就没有了，对不对？”
　　律师点头。
　　我拎起包就走。
　　“现在没有我什么事了吧，那我回家了。”包咏琛拿起外套在她们热辣迫切的目光中，悠然而去。
　　月夜下，这条路上就我一个人，涨起的脚在高跟鞋里挤着好不舒服，走起路来难免有点摇摆不稳。后面驶来车子，车灯照来，我让道，它却没有开过。
　　他按喇叭，我回头。
　　“去哪里？我送你。”白色捷豹停下，他在窗口仰着面孔，我探下头。车前灯照耀的白光里我看到他探奇的神情和他眼中我自己的神情。
　　他正要下车为我开门，我不客气地打开后座车门，自己坐了进去。
　　“为什么不坐副驾驶位？”
　　我不理会：“麻烦你，浪淘路，岸之澜。”
　　“岸之澜画廊是你的？我有幸进去逛过一次，那些画都是你画的？”
　　“对，开车吧。”
　　他开我玩笑：“你的口气好似我是你司机。”
　　我没有兴趣去接那种暧昧的‘玩笑’，趁隙试探他：“她们决定等小妹回来再议，你呢？你是不是也准备看齐了我们所有人再决定要娶哪一个？若是都看不上眼，你是随便娶一个还是都不要？”
　　“我问的话，你没有一句回答的。话题又换得那么快，不如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不坐在我旁边？”
　　“我有预感，你不会娶我。你要娶的人是……”
　　“等等。”他呵地一笑，“我真想看看你说这话时的表情。”他眼睛却没像他说的透过后视镜看我，而是一直望着前路，“我要娶谁，不需要你告诉我吧。”
　　我不再说话，看向车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