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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曾是惊鸿照影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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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才是真正的秋狩,心柔侵晨起来忙完了备老太后用的点心,便跟许多小宫女儿太监一起偷偷溜到前帐,其实打猎的过程正在于惊心动魄老奸巨猾斗智斗勇,而心柔想感受的,不过是一声令下万马齐喑万箭齐发那种宏大广博的气势。因此她也没有像那些或仰慕侍卫或崇拜阿哥的小宫女儿们紧紧围绕在猎手和各自骏马集中的地方,而是静静立在一个稍远的前帐角落。这边的人稀稀疏疏,基本上都是不属于重点关注对象的,或者是为皇帝皇子大臣们搞外围服务工作的内务府公务员。
不过那些人也是目光须臾不离中央那片明晃晃的黄色,没人注意到她一介小小宫女,更何况这种日子不当值的奴才们都会来凑凑热闹,大家都心照不宣的当没看见了--心柔鄙夷的撇撇嘴,在前朝,只有帝崩后薨收殓入棺时才着明黄服色呢,穿着死人穿的颜色洋洋得意招摇过市,很有面子麽。
但这只是咱们心柔姑娘心中小小的阿Q思想,实际上,明黄,一水儿的明黄,在本朝,那是何其尊贵的地位,代表着无上的权力和威赫,人人都望明黄而拜,谁敢有半分不敬?
忽而听一阵沉闷的击鼓声,正在喁喁交谈的众人都停了下来,所有的目光集中在高台上那只大鼓。只听鼓声由若渐强,由慢渐快,不禁让人精神随之一振,到了后来快得几乎让人分不清鼓点的间隙,勇士们纷纷提鞍上马,只听最后那重重一锤仿佛一个炸雷在耳边落地,紧接着马上的人们双腿一夹马腹,都开始大声呼喝,随着各自的旗帜队伍向树林深处矫健奔去,一时间仿佛乌云卷过草原,又仿佛一波声势浩然的海浪涌过。
如此宏大的景象心柔还是第一次看见,直到人群散去好久,她还呆呆的站在那里远远望向马队们消失的方向。突然一阵停马的“吁”声从左畔传来,心柔方才从发呆中惊醒,转脸看向像是刚刚赶来的一人一马。一匹皮毛油光水亮的枣红色骏马--当然对于心柔这个外行来说,只能看得出皮毛是否有光泽——马上却是着了一身蒙古袍子的十三,石青配着大红的绣线,居然也十分和谐。十三一脸茫然的看了看中央的高台,再抬头看看天色,低头想了想,正准备掉头走掉,这才注意到旁边有个小宫女一直在看他,不,准确的说是在看他的马。
十三显然发现了这个小宫女正是心柔,开口:“马很漂亮?”
心柔呆呆的点了点头:“肤色不错,水润有光泽。”
十三眉毛一挑:“你还真会偷懒,跑这儿来做什么?”
“啊!”心柔这时候才反应过来,急急向十三说道:“十三爷,您怎么才来?大部队都出发了好一会儿了!”
皱皱眉头,十三道:“甭打岔,走就走了,大惊小怪作甚。看来你今天很闲啊。”说罢不管心柔是啥反应,一把将心柔拽上马背,心柔被这一拽吓得闭上了眼睛,就听马鞭在耳边唿哨一声,身子立时在鞍上颠簸起来,颠得她脑仁儿仿佛都随之而晃动了。脸色发白的紧紧抓住十三的蒙古袍子——她现在庆幸蒙古袍子十分皮实不会随便扯破。
将马头一拨,朝着与那些猎手们相反的方向,十三笑着大声说:“抓紧了!”立时一个加速,他整个身子都伏了下来,心柔也跟着弯了腰,一手抓住十三的腰带,另一只胳膊将自己整个头脸都护了起来。怪不得草原儿女个个都是红脸蛋儿呢,搁专业术语里,这叫红血丝皮肤,都是这高速行驶没有挡风玻璃的缘故!
等心柔渐渐适应了马背的节奏,缓了口气,才发觉他们已经远远的把主营地甩在侧面,扭头看去,就是一条贴在地平线上的黑线,而前方逐渐清晰的像是另一个热闹的营地。十三也将马的速度缓缓降下来了,现在跑得很轻松。心柔缓缓吐出胸口憋了好久的郁气,却听十三道:“你倒是不怕?听说你打南边儿来,没想到却这般镇定——不愧是咱们满八旗女子!”
一句话噎得心柔想分辩也说不出个词来,她不由腹诽:你才满八旗,你们全家都满八旗!转念一想却失笑:皇帝全家可不都是八旗啊……
说话间,那营地已是近在眼前了,十三勒马,从前面轻松跳下,随即伸手要扶心柔,心柔却摇头:“十三爷,奴才想试试自己下来。”于是在鞍上磨叽了半天,最终还是决定学十三方才的样子,将腿从身前收回,溜了下来,却没想到之前因为害怕全身紧张,现在骤然放松,腿都是软的,啪叽给趴地上了,十分狼狈的撑起手肘,一抬头,一身石青蒙古袍的十三正立在她面前,笑道:“起来,爷好心带你一程,不用行五体投地大礼。”
那一霎那,心柔觉得自己的血液轰得一声冲上了脑子,脸涨得通红。既是羞愧,又是恼怒。羞愧的是自己怎么这么没用,当街跌在惯会嘲笑戏弄的小孩子面前,送了个好笑料与别人,怒的是十三那平淡的、习以为常的主子爷口气,嘲笑自己只是家常便饭,这是个相当没有人权的时代,以前对皇帝后妃其他主子们的行礼叩拜产生的对自尊心的挑战,都远远没有这一时刻来得强烈。
而十三对此毫无察觉,他只见眼前少女,虽发髻有些散乱,有几绺青丝垂落颈边,却给这清秀的容貌平添了一股风情,加上面染桃花,腮映红霞,低垂了眉眼,本来只有七分颜色,却铺陈成了十分,不由伸出手去,要将她肩上方才掉落时沾上的草叶摘下。
正在努力压下胸中情绪,冷不丁一只手伸过来,心柔下意识的身子向后一让,猛地反应过来,却又生生僵住。胤祥见心柔如此,手就不由得一顿,神色莫辩,缓缓道:“你衣裳沾了草叶,我帮你取下。”却已在不知不觉中换了称呼。
只是经过如此一遭,本来自如的气氛就像是突然被兜头倒了盆冰水,变得尴尬而微妙起来,胤祥牵了马,心柔低着头跟在马屁股后头,就这么默然的进了那片热闹的营地。
进去了以后,才发现这里挤满了各种各样的叫卖声,只留了中间窄窄一条供人穿行的地方,心柔愕然意识到原来这就是三百多年前的互市。原本跟在十三后面低头磨磨蹭蹭的走着,现在她的好奇心占了上风,在周遭商贩热闹的货品互换交易中目不暇给,这些可都是活生生的古老文化啊,错过了这村可就真没这店了,头一会儿向左边看看那些花纹复杂充满民族风格的暗银色匕首,一会儿向右边看看纯正的还带着点腥臊味的皮毛,前面招摇的幡子下贩卖的是来自中原和江南的棉布……突然间一只坚决而充满力量的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往里一收,心柔只觉胳膊上像是铁掌箍住了一般,身子跌跌撞撞的往那方向倒去,倒进了温热的怀中,而就在此时,一个物事蓬得一下撞到了自己另一侧的胳膊。待她从这边的怀抱里挣扎起来要去揉被撞痛的胳膊时,才发现原来拉住她的是不知什么时候走到自己后面的十三爷胤祥,而匆忙从边上擦过的是一个穿着光鲜冒冒失失的小男孩,带着皮帽子,从后面窜过来,撞了心柔之后连个头都没回又不知向前钻到哪里去了。
十三还在笑眯眯的看着她,心柔突然就反射性的摸了摸自己装着小荷包的袖笼——她不知这时代的人是如何将“荷包一袖”的,为了看起来和大家差不多,自己给中衣的袖口稍改了改,成了个灯笼袖,还在袖口收紧处定了个纽扣,这样随身带的小荷包小香包就不会掉出来了——却连袖口的纽扣都已在一撞之下被解开,里面的小荷包早已不见踪影。
“哎哟!不好!”心柔一惊之下就要去追回自己的荷包,挣了一下却没挣动,回头一看,十三仍旧拉着她嘴角含着笑瞧着呢,不由得急了:“还拉着我做什么?方才那个小子是个贼!将我的荷包囫囵卷走了!快放开,奶奶滴,”一边高声叫道:“逮住那个小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