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七丫头 ...
-
七月。
大地被烈阳翻来覆去地烤着,距离此时,已经足足半年未曾落下一滴雨水,干裂的庄稼地里裂开一条条可怖的口子,就像来自地狱魔鬼狰狞贪婪的大嘴……别说庄稼,就连野草此刻也已经干得可以直接抱回家当柴火。
靠着老天爷过活的庄稼人,无不耷拉着菜色的脑袋:定是天家不仁,奸官佞臣当道,老天爷不给人活下去了。
然。
七月最后一日的傍晚,似乎要将天撕裂的电闪雷鸣后,旱了半年后,那雨总算浇了下来,只是似乎为了补偿这半年的雨水,雨若倾盆而泄。
庄稼人们还来不及为老天垂怜感恩祭拜,雨水夹杂着婴儿拳头大的冰雹,砸得人畜东躲西藏,根本不敢站在雨中。
冰雹子落了不足一个时辰便停止了,倒是雨没有小上半点的意思。
看着干裂的庄稼地顷刻饱和湿润,看着庄子前的那条逢旱必先涸的嬢嬢溪越来越宽,张家庄的人开始担忧了……别旱完了涝啊,老天爷!
暴雨一夜。
雨歇天霁时,张家庄的人心安了,拖着疲惫的身子一个个倒在了被漏下的雨浇得滴水的炕上,被褥上,顾不得那么多了,睡觉睡觉。
新的一天也来临了。
第一缕阳光洒向大地时,张家庄背后的小南山由远及近地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惊起一片沾满了晨露的虫蛙乱窜。
窸窸窣窣的声音变成了踩着稀泥的脚步声。
从滴着水的树林深处,走出来一个高大魁梧的黑脸中年汉子,肩上挂着一把包裹着皮革的简易弓箭,两手中抓着“哇哇”乱叫,还在扑腾挣扎的野雉。
黑脸汉子就是张家庄西头张猎户的独子——张大年。
张猎户是张家庄捕猎第一把手。
每逢庄稼养不活人的时节,张家庄的汉子们就随着张猎户进山打猎,用猎物贴补家用,让一家老小不至于活不下去。
张猎户虽是捕猎好手,可也有终日打雁被雁啄的时候……这一啄还不轻,让张猎户丢下年轻的婆娘陈氏守寡,拉拔着年幼的张大年长大。
如今张大年成家立业,人也到了中年。
虽然没来得及跟张猎户在打猎上学上一丝半点能耐,或许是因为血缘关系,张大年倒也是自学成才,自个儿琢磨出不少打猎的方法,时不时趁着农忙的闲余时间,还能摸进山打上三两只野鸡野兔回家,给老娘妻女打一回牙祭。
这一次张大年冒着大雨进山打猎,就是为了给马上要分娩的妻子姚氏坐月子的。
老人们都说今年不顺趟,一旱大半年不说,四月的时候还来了一场鸡瘟。
这场鸡瘟让陈氏给媳妇儿准备坐月子的鸡死得一干二净,更是野菜汤汤喝得一家人的脸都和野菜叶子一个色儿。
张大年眼看着姚氏就要生产了,也顾不得雨大进山危险,拿了张猎户的弓就钻进山里。
把脚上的泥在草丛上擦了擦,张大年掏出腰上别着的草鞋,两下穿好后,抖了抖沾了露水,已经“生死定论”,却还在扑腾的野雉两下,惯来没甚表情的黑脸上还是露出了欢喜的期待——老人们都说姚氏这回能生儿子,他张大年将来要享这个儿子的福哩。
不怪得张大年重男轻女,实在是……张猎户死得早,陈氏一个寡妇拉拔着张大年长大也不容易,导致张大年二十五六才娶上了媳妇儿姚氏。
姚氏也是个命苦的。
姚家孩子不少,姚氏排行老六,上面四个哥哥一个姐姐,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
姚家老爹看着儿子们一个一个长大了,却因为家里穷得娶不上媳妇儿,四个小子总是看着别人家的小媳妇儿就流哈喇子,闹出不少笑话,这才一咬牙,决定把姚氏和姚氏的姐姐卖掉,准备用卖掉姐妹俩的钱,给四个儿子娶上四房媳妇儿——反正闺女嘛,迟早是别人家的不是?卖掉她们,也比让她们嫁个庄稼汉继续老一辈的命运好不是?说不准遇上什么造化,还能得到富贵也不一定。
这事儿被赶集去卖野雉蛋的陈氏遇上,一眼就瞧中了咬着嘴唇,就是不流眼泪的姚氏……姚氏生得不算清秀,许是因为常年务农的关系,皮肤黝黑粗糙,不如姐姐白皙清秀,但是姚氏却有着一双明亮的眼睛。
陈氏瞧上的,还就是姚氏那双亮晶晶的干净眼睛。
想着儿子张大年至今没能娶上一房媳妇儿……虽然这里面也有陈氏挑媳妇儿的缘故……陈氏一咬牙,心里有了决定。
半路拦下姚家老爹,询问姚家老爹卖闺女的价钱后,陈氏也不多话,把带来的一篮子野雉蛋塞进了姚家老爹的怀里,说是定金定下姚氏后,转身就回了家,拿了这些年辛辛苦苦攒下的八两银子和当年张猎户娶她时,下聘的约莫值二两银子的银钗子再次找到了姚家老爹。
姚氏被陈氏带回了张家庄,当晚就把卖身契还给了姚氏,要走要留都由姚氏选。
姚氏咬着嘴唇看了看陈氏,看了看张大年,再看了看手里的卖身契,当场就给陈氏跪下,说不走了,留下给她做儿媳妇儿。
虽说陈氏在姚氏的事儿上耍了心眼儿,可是姚氏却一点也不在意,婆婆和蔼,丈夫勤劳,这样的人家,在姚氏看来,一点也不比同村出嫁的那些闺女差。
新婚第二年姚氏就给张大年生下第一个闺女,乐坏了陈氏和张大年。
只可惜,姚氏和张大年如今成亲已经十三载有余,前前后后生了六个闺女,恁是没有生出一个儿子。
虽然陈氏明事理,知道生孩子是送子娘娘决定的,不是自个儿想要儿子就能得儿子的,张大年也觉得闺女挺好,六个渐渐长大的闺女,一个比一个娇俏水灵,勤快贴心……但是,在这个没有儿子就代表绝户,就代表断了夫家香火的年代,没有儿子继承香火的张大年出门也会被人戳脊梁骨,腰板挺不起来……姚氏心里怕是最难受的那个。
两年前,姚氏还自请下堂,被婆婆陈氏和张大年狠狠说了一通后,终究还是心里愧疚。
好在去年已经快三十的姚氏再次怀孕,且张家庄几个有身份的老人们都说姚氏这一胎怀像好,一定是儿子时,姚氏这才松了一口气,小小心心地开始养胎。
看着手里的几只野雉,张大年的步伐越来越快,脚步越来越轻,走得风都带上了一丝喜庆。
刚进庄子,张大年就遇上了按辈分他该喊六奶奶的张赵氏,有些奇怪:“六奶奶,这一早您打哪来啊!”
张赵氏本来还埋着头往家走,被张大年一喊吓了一跳,正准备斥骂“谁家后生不着调”时,抬头看见是张大年,嘴巴张了张,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大年啊,你媳妇儿生了,快家去瞧瞧吧!”
张大年一愣:“生了?昨儿还没甚反应哩。”昨天他进山时,还是姚氏给他准备蓑衣斗笠和竹箭的呢!
张赵氏看着张大年愣愣的模样,张了张嘴,话在嘴里一个囫囵:“家去瞧瞧吧,这送子娘娘什么时辰把孩子送来,还先预知不成?”
“诶诶。”张大年闻言,忙不迭往西头跑去。
张赵氏看着张大年的背影,惋惜地叹了一口气:“难得和气的一家子,老天爷还真不给人十全十美哩。”
嘟囔着最后一个音儿刚落,张赵氏看见张大年拧着野雉啪嗒啪嗒又往回跑:“大年,你回来作甚呢?还不回去看你媳妇儿?”
颠儿颠儿跑回来的张大年一张黑脸上难得看到激动渲染的一层暗红色,搓着手,看着张赵氏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六奶奶,俺媳妇儿这回生了个啥……”是小子吧?!
“闺女。”虽是不忍落,张赵氏还是截住了张大年的话,率先告诉了他真想。
果不其然,张大年一愣,不相信地看着张赵氏:“啊?六奶奶,你说啥?”
“大,大年啊,是闺女,七丫头。”张赵氏抿了抿嘴,还是决定坏人做到底,这样总比回头张大年回家再失望要厚道。
“呵呵,六奶奶,您跟俺开玩笑吧?”张大年还是没有回过神,愣愣地道:“二奶奶、四奶奶、七奶奶和九奶奶都说了,俺媳妇儿这回怀的是小子啊。嗯,六爷爷也说了呢,说一定是小子。”
张赵氏闻言,想到自己也是生了八个闺女,自家男人早些年的那些嘴脸,脸色立马沉了下来:“闺女咋地啦?闺女咋地不好啦?老婆子还就看着你家几个丫头顺眼,特别是现下这个七丫头……老婆子这把岁数,给人接生的娃儿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吧?还真就没见过比你家七丫头生得俊的,哪家娃儿生下来不是红皱巴巴的?你家七丫头一准儿将来不是平凡人,生下来白白嫩嫩,俊俏的很……”
张赵氏絮絮叨叨一个劲儿赞着新生的七丫头的好,张大年却失魂落魄,踉踉跄跄地往回飘着。
看着张大年的身影再次在拐角消失,张赵氏嘴角的苦涩愈发浓:哪个女人不想生儿子?哪个女人想着一个闺女一个闺女的生?这不也是送子娘娘要给你家送不送啊!
想着姚氏,想着自己,张赵氏扯着袖口抹了抹眼角,胸脯一挺,心道:闺女咋啦?闺女长大了嫁了人,女婿还不是半个儿?老婆子如今八个女婿,谁看了不夸女婿们孝顺?庄子里头那些养儿子的,当年笑话老婆子绝户的,如今哪个有老婆子过得舒心?
越想越觉得闺女比小子好的张赵氏,脸上的阴霾不见了,快步望着家里赶:今儿四女婿要过来送羊肉,呵呵,小孙孙怕是也要跟着他爹一块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