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珠》焉南知北

1、灼容客

　　第一章

　　室内不知熏了什么香草，散发着清苦的药味。章寻鹤打了个呵欠，拉紧了自己的水锦晨衣，伸出细指挑开榻上之人脸上覆盖的浸药缎面看了看，见到可怕的伤口后，他颇觉难办的皱起眉头，过了半刻便伸出三指。

　　“三千万两？”站在他面前的女子听罢就要掏腰包，就像他说的是三两银子。

　　章寻鹤连忙抬手制止，年轻的脸上写满惶然：“不不不……是三十万两，先收诊金，药物另算的，这是谷里的规矩，我们不会乱收银钱。”

　　“哦，”女子顿悟，一边在腰包里找银票一边笃定地说：“要多少你说就是了，我怎么知道你比划的是多少，是银子还是金子。总之你得把我哥哥救回来，样貌得和从前一样好，身体也得和从前一样好，要是好不了了，你这药王谷也好不了了。”

　　章寻鹤咽了口口水，看了一眼榻上的人，“……这位女侠，你……你怎么能认女人当哥哥呢。”

　　“你！”女子听了瞪大眼睛，十四五岁的一张脸俏生生的，“你怎么知道我姐姐是女儿身！”

　　“……在下是个大夫。”

　　“……哦。”女子再次顿悟，继续认真找银票，“那你不能说出去，不然我得杀了你的。”

　　“……在下明白。”章寻鹤招呼药童来替他净手，深觉这年头风气不好，江湖上威胁人缄口的语句都变得如此直接了。

　　女子找了一会儿，可能不够，“哎，大夫，我姐姐这个包里没有十万两的银票了。”

　　章寻鹤一边用泡过酒的缎子擦干手一边说：“没关系的，那姑娘你着你的随从回去取来就是，我还是相信你们——”

　　“只有一百万两的了。”女子叹了口气。

　　章寻鹤手里的缎子落在地上，“……哦，这样，那——”

　　“给，”女子把一百万两的银票递给他，就像在递一张白纸，“总之药费还得算，从这儿扣吧。”

　　章寻鹤接了过去，银票上“江湖通宝”的鲜印红彤彤的，自然不是什么假银票。

　　看来此二女来头不小。章寻鹤把银票递给药童收好，然后用新的缎子擦了手，便一举除下了榻上之人脸上的药缎，血肉粘连的声音传来，一张被灼烧了上半的人脸露出，站在章寻鹤旁边的女子格外紧张起来：“我见着姐姐这伤像是火性的，手边只有清火褪灼散还能用得上，就涂在缎子上给姐姐敷了，这无碍吧？”

　　“无碍。”章寻鹤把药缎扔到一边去，就像不知道这上面的清火褪灼散是江湖人拿着十两黄金都不见得能买到一小瓶的，“也幸得你们用得起这药，才没拖沓了诊治时间。”他叹了口气，“即便如此，你们姑娘家呆在闺阁里做做针线有什么不好，非要成天学男儿家打打杀杀……看她挨的这一掌若是真击中天灵盖了，你又往何处哭去？”

　　“……原来你知道这不是烧伤啊？”

　　“废话，这是掌伤，那人原本想扣在她天灵盖上，她运气好没给打中，但额骨还是碎了一块，现在的情形嘛……想死容易得很。”

　　“我姐姐福大命大，死不了的，无论如何救得回来。你快救。”小女子对自家姐姐的身体充满信心。

　　章寻鹤垂眼瞥了女子一眼，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他想说如果这女子年岁再长个一二就该明白，江湖上但凡把人抬进了他药王谷，便是料到此劫或许是大限已至了，否则谁会花个几百万两来请个平安脉呢？而纵然抬进来的人能抬得出去，或是走得出去，也不能期望能活多久了。

　　就像这榻上之人的伤势，放眼江湖上也就只有他章寻鹤可有回春之术，但即使他能把这女子的伤口都填平，他也是无法让她如她妹妹说得那样一如从前了。

　　他最终说：“或许我该把我的诊金压一压了。”

　　这样江湖上以死相搏的人才不会非要临到最后关头，才肯倾尽家财前来就诊了。

　　可身边站着的小女子却奇怪地说：“为什么，又不贵。”

　　章寻鹤不禁垂眼再瞥了女子一眼，真不知道这女子到底真是家中堆金砌玉胡吃海喝也用不完，还是太不懂事。

　　可他不知道，眼下这小女子是两者都有。

　　章寻鹤还在兀自摇头发表着大夫的高见：“你们家中若如此富足，自然不愁嫁个好人家，又何必姐姐装成哥哥四处招摇，人生在世，安身自然比立命重要多了，哪能人人都像淮北安家那大小姐一样武功盖世、聪明绝顶呢，姑娘家还是要珍惜自己的身子。”

　　“……”他身边站着的小女子难得默了默。

　　章寻鹤啧啧了两声，他年岁虽不过二十上下，说话间的动作却对药材的拿捏和排布都有极精准的把握，“我这辈子要是能有幸给安大小姐瞧一回病，那真是三生修来福气了。”

　　小女子又默了默，“……为什么？”

　　“据说安大小姐身长七尺，魁梧非常，气力如牛，天资聪颖，她的武功在江湖上已鲜有敌手，自然身体康健异常，我这被人看作救死马的大夫，又怎么会有机缘为她诊治。”章寻鹤自嘲地笑了一下，“不过这等机缘，没有更好。最好谁都永远别往我这谷里来。”

　　小女子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榻上，“……大夫，你这面前横着的就是。”

　　“……”章寻鹤的手猛然顿住，回头惊愕地看着小女子：“你你你，你说……什么？！”

　　小女子掏了个腰牌出来，上好的白玉面刻着一个方方正正的“安”字，“我是安小貂，你那榻上横着的是我姐姐安不虞，我们就是淮北安家的那两个女儿。”

　　章寻鹤惊得站了起来，怎么也无法将面前这具形态再正常不过的女体和传闻中如狼似牛的形象联系到一起，“……安，安不虞！”

　　这简直是给了传闻一个耳光。目前虽因榻上之人面部被一掌毁容而不得真相，可眼见着榻上躺着的身段还是玲珑有致的，哪至于如狼似牛了？若说非要相信传闻而驳了那小女子，谁又能解释除了淮北安家，江湖上有何人是可以在看见对方要价三指的时候就准备淡定地掏出三千万两现票来的？

　　而且这个拿着白玉腰牌的小女子分明在扔出一张一百万两之后还十分不解地问他为什么要压下诊金，因为她觉得——

　　那又不贵。

　　他们是可以轻易说出“那我得杀死你”这样不含条件的语句的那种武林世家，是可以毫不犹豫地花销大笔银钱的江湖豪门，也是摇一摇头就能让天下议论三年的那种风云人物。

　　而现在，这样显赫家族的掌门人——安不虞安大小姐，却正如同死人一般静静躺在他面前的竹榻上，这让章寻鹤有一种“未来十年江湖的谈资可就在我手里握着”和“我自己的脑袋已经别在腰上”的奇妙混合感，顿觉天已赋大任于自己，如今却还要饿其体肤、劳其心志，这叫他实实在在地被自己的冷汗浸湿了。

　　老天应该给个兆头的。他真切地想。

　　“……传闻里那般强壮的人，怎会如今重伤至此？”章寻鹤叹了口气，垂首，继续谨慎地为榻上名为安不虞的女人用药，整骨。

　　安小貂好像觉得他问了奇怪的问题，“你不是大夫么，看不出来是被人打伤了？”

　　“为什么被打？”章寻鹤问，“能看出是烈火门的爆炎掌，威力不小，只怕不是弟子能伤及如此的。”

　　“是烈火门门主打的。”

　　“……门主？”这可是听到了了不得的消息，“他不是在闭关练功吗？”

　　“那老不死的闭什么关，他是买了十个女人回去逍遥快活才是，”安小貂嫌弃地哼了一声，“估计是他快活的时候想起来年初天下会武时见过我，起了什么邪念说给了他那几个女人听，那几个女人偏生嘴不牢靠，整个北地都传遍了，我自然要出口恶气，那老东西不死不成方圆。我姐姐在漠河外听闻我上门去找烈费那淫贼，吓得三日奔马赶回中原，总算从烈费手上把我要出来。”

　　故事还没有发生任何激烈情节，安小貂却仿佛不准备说了，章寻鹤眼角挑了挑，“这就完了？……我看不能吧，安大小姐年年会武都是天下第一，烈费这种日久技生的人怎么能把她伤成这样。”

　　安小貂看了章寻鹤一眼，又看了看旁边，“药开了。”

　　章寻鹤顿了一下，回头看药是煮开了，也料准安小貂不会愿意再说下去，于是也就改了话头：“看你淡淡的样子，好像你姐姐伤成这样你完全不担心？”

　　“嗯，不担心。”安小貂坐在身后的高凳上，两条腿来回晃悠，“因为我姐姐金刚不坏。”

　　“……谁告诉你她金刚不坏？”章寻鹤在寻思这是否是告诉这小丫头她姐姐就算救活也会落下大毛病的好时机。

　　可揣度别人心思毕竟不是安小貂分内之事，所以她只负责在愿意回答的时候回答一下大夫的问题而已：“我姐姐告诉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