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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终章(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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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林思申醒来之前,只觉得身体沉沉浮浮,不时有强光向他眉心射来,还有声音在他耳边或嘈杂或安静地响起。他的脑子仿佛禁锢在了一个狭小的空间里,挤得他头痛欲裂,当痛感越来越明显时,周遭的动静也变得更确切。
只是他睁不开眼睛,呼吸也像在与人争夺空气。
这混沌痛苦的状态不知持续了多久,直到有一天,他仿佛听见了窗边的鸟叫,于是,像从前每天早上起床时的醒来一样,他慢慢睁开了眼睛。眼中焦距凝集了许久才变得清晰,站在他床头的女人,手中的毛巾从指间脱离,掉在了地上。
林思申看不见那毛巾以什么样的姿态落地,但他听到了毛巾落地的一声闷响,然后是女人几近沙哑,但却又显得异常平静的声音,她说,“你总算醒了。”
林思申想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将眼前人的脸与自己脑中的某张对上号,又想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记起,她不是别人,是自己的妈妈。
于是他张了张嘴,想要发出“妈妈”两个字的音,却发现自己的口鼻间罩着氧气罩,他发出的声音仿佛微弱的烟尘,刚刚凝聚成白雾扑到那冰冷的透明塑料上,紧接着就挥发扩散消失不见——他实在不确定妈妈是否听到了他的叫声。
于是,他又试了第二次。
这一次,声带的震动终于在空气中引起了一点动静,他听到自己几乎是气声的一声低唤——“妈妈”。
他想再叫一声时,身边的女人已经趴在了自己身上,浑身颤抖,将他的手紧紧握住,“你怎么才醒,怎么才醒啊!”
林思申终于醒了,在昏迷了近一个月之后。
医生对他进行了一些智力和记忆力的测试,长时间的昏迷令他的思维能力退化不少,但年轻的医生安慰着他和他的家人,这是煤气中毒之后的正常症状,之后,他会一点一点恢复。
包括他的记忆。
林思申的记忆缺失了一大块,关于他是怎样出的事,关于出事之前发生过些什么。
这些缺失的部分母亲帮他“回忆”了许多,从她抹着眼泪的低诉中,林思申依稀知道了自己是看书的时候看得太投入,忘了厨房里正在烧着的水,水开后扑了出来,把灶台上的炉火浇灭,煤气发生了泄露,然后他中毒了。母亲说着这些时似乎十分笃定,尽管她之后又提出了另一种“回忆”,他不是看书看得太投入,他是因为看书太辛苦,所以先睡着了,连课也没来得及去上。
林思申机械地接受着这些“记忆”,但对记忆后的记忆仍然困惑,比如他为什么要在厨房烧水,为什么烧水的时候要看书,他为什么看书不在自己家而在租屋,在租屋里后来是谁救了他……这些问题像粗壮大树的枝干,一根连着一片,一片连着又一片,盘根错节,将他脑中的光密密遮了个严实。
一开始,他很烦躁,觉得这样的状态让他异常没有安全感。
而后来,假愈期后不断出现的迟发症状让他吃尽苦头——时不时的头疼、呼吸困难,甚至无法走路、失声……于是,他几乎无力去顾及那些记忆的问题。
等他脱离高压氧舱的治疗并完成复健,成为医生口中的正常人时,已经是这一年的夏天。他像一只冬眠期过于漫长的动物,一觉醒来,已经跨过了几个季节。
然而,许多的记忆,他仍然无从记起。
出院这天,父亲开了辆自己公司的小车来,把林思申住院期间的东西大包小包的搬出病房,一路颠簸后,带回了橡胶厂的家。
林思申走下车来时,对那栋自己生活了十几年的小单元楼投以了长时间地注目,费了好大的力,他朝其中一层楼指了指。母亲当场落下泪来,一个劲地点头,“对了对了,那是我们家!”
林思申浅浅朝父母笑笑,低头准备回家。
还没走进单元楼,里面便走出来个人。
那人在楼道口看见他们,怔怔停下了脚步。
林思申看清那人时,也对他笑了笑,叫了声,“陈璠。”
这个人,他记得。
在医院里,他曾经和其他几个男孩一起来探望过他。母亲对他说,是他救了自己,把他从满是煤气味道的租屋里背了出来,背到了医院。而且,这个人和自己从小一起长大。
那次,林思申看了陈璠许久,都没有记起母亲话里的任何一个细节,但他看向那个五官俊朗、表情稍显复杂的年轻人时,心理并不反感。
他想,也许他真的曾是自己的一个好朋友。
此时,面前的陈璠穿着件简单的白T恤、牛仔裤,白色衣服的映衬下他的皮肤显得黝黑结实。他兀自站在楼道口没有动,林思申目测过去,这人竟足足比自己高了半个多头。
“出院了啊?”好一会儿,陈璠才开口,却不是对跟他笑着打招呼的林思申。
“是啊,医生说身体方面没什么大问题了。”林思申的妈妈走上前,挽着儿子的手臂回答说,一旁,林思申的爸爸在车边搬行李。
陈璠点了点头,“恩,没事就好。”
说完,他快步走过林思申身边,走到林爸爸那里去帮他搬东西。
林思申的爸爸也不和年轻的邻居客气,递过了一袋脸盆洗漱用具之类的给他,并唠家常似地问,“小陈啊,饭馆开得怎么样?”
陈璠接过东西,又抢着在车里拿了另一包行李,答了句,“还不错,学生们很多,叔叔阿姨你们有空去玩……”
听着身后两人的交谈,林思申跟着母亲走在了楼道的前面。
那楼道的采光不算很好,林思申牵着母亲的手握得紧了紧。路过陈璠家门口时,母亲朝他指了指,“你看,这是陈璠家,你小时候没事就往他家跑。”
听母亲这样说,林思申不由回过头来,朝台阶下正跟在他们后面上楼的陈璠看了看。
那人没看他,只是低头看着脚下的楼梯步子。
林思申在家休息了整整一个夏天。
这期间,他翻出了从前的课本,为再次回到学校作起了准备。
幸好,许多的书本内容他还记得。看着自己曾经写下的笔记做过的题目,他的感觉陌生又熟悉。当家人告诉他,“你以前学习很好,做过的题目都没有不记得的”时,他感到非常的不可思议。因为现在,他连解一道简单的物理题,都得翻书回看好几遍公式。
那一阵子,他挺沮丧,怀疑家人口中那个全市最好高中最好班级里的男孩,是不是真正的自己。这样的落差也激起了他心里的斗志,整个夏天,他几乎都坐在了书桌前,与自己曾经的书本作战。
其实,父母对他并不苛求。见他这样,母亲只是不停地提醒他休息,父亲的话不多,每次回到家时也只是关心他的头有没有再痛。
林思申想自己无论如何都是幸福的人,即使失去了一些记忆。
九月,学校开学了。
林思申回到二中,因为生病的原因,他没有再跟着零班进高三,而是留级了一年,进了高二的普通班。
事实上,班上的同学们基本都与他同年,因为他曾经早读书了一年。所以和他们相处起来,林思申并没有感到太过困难。他的同桌是个挺腼腆的女生,那女生开始不怎么说话,后来与他同桌久了,慢慢地也会问一些他以前在零班的经历——零班的人是不是下课都不出教室的,零班的人是不是每天晚上看书都看到一两点,诸如此类。
对这些问题,林思申只得摇摇头,他对那女生说,怎么可能,零班的人巴不得别人以为自己是天才,在学校里装出从来不看书的样子。
当然,其实这些只是他胡诌的。
看那女孩深信不疑地有所了悟,林思申觉得挺有意思。
这一年是一九九九年,年末是世纪之交。
同学们间纷纷有聊无聊地传说着十二月三十一日是世界末日,但也有人说,这天要是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就可以在一起一辈子。
林思申自然是没有喜欢的人的,他也曾怀疑过自己从前是不是有过喜欢的女孩。为此,他翻遍了自己从前所有的东西,希望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可惜,他没找到任何一个女孩留下的痕迹,或者一张照片,或者一个小小的挂着蝴蝶结之类女孩东西的礼物。
十二月三十一号,他原本想和父母在家一起简单度过。
没想到,从前的“发小”们向他发出了邀约,说要大家一起去卡拉OK。母亲二话不说推他出了门,“和大家一起去玩,别总闷在家里看书。”
于是林思申跟着大家出门,五六个人一起挤在陈璠不知从哪儿借来的一辆出租车里,去往市里的一家KTV。
林思申坐在驾驶员陈璠正后方的位子上,他时不时地会去看几眼正开着车的陈璠,看他开车娴熟的动作,看他看上去不怎么专注,但却也可以把车开得这样平稳自如。偶尔陈璠从后视镜里也看到他,两人目光相对,林思申便挺尴尬地笑笑。
对于这些“好朋友”,他其实仍觉得陌生。
那次的KTV里,大家仿佛达成了某种默契,都可了劲地去点张信哲的歌。可那些歌毕竟不是每个男生都能唱,原唱的音域过高,袜子大头那帮人只得一个个扯开嗓子吼,林思申耳朵受折磨的同时,心里却暗暗感动。
他知道,自己抽屉里,最多的磁带就要属张信哲的。
在座各位必是知道这一点,于是多少希望借此唤起一些他的记忆。林思申并不抗拒大家的做法,尽管他现在觉得那些记忆其实并不重要。因为他现在已经觉得很愉快,有爱他的父母,有相处融洽的同学,还有这些愿意为自己放弃“末日”的好兄弟。
为了不扫大家的兴,他也点了首张信哲的歌。那歌曲调简单,他在电视里听到过几次就会唱。只是点完后,他才记起这是首对唱歌曲,名字叫《有一点动心》。
一帮人里立刻发出一阵哄叫叹息,说早知道应该喊几个女生。可是,音乐已经响起,林思申拿着话筒只得安慰大家,大不了我一个人分饰两角。
就在这时,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陈璠拿起了话筒,朝他点了点头,“我陪你唱。”
那并不是一次成功的合作。林思申唱的是男声部,倒是可以胜任,可陈璠唱的女声部就尴尬了些。找了好几次调,要么过高,要么过低,只唱了几句,陈璠终于拜下阵来,他放弃地摆了摆手,索性听起林思申一个人演唱。
刘嘉玲的音林思申也唱不太来,但他唱歌还算有些技巧,凡唱不上去的地方就用假声略略哼过,倒也把一首歌唱得完整动听。
一曲结束,大家报以掌声,而陈璠,仍只是看着他。
这天的最后,陈璠开着车陆续送走了大家,最后车里只剩了他和林思申两人。
林思申没有坐在副驾驶,而是保持之前的位子坐在了陈璠的身后。他有些累,KTV的嘈杂让他此时昏昏欲睡。于是他索性闭起了眼睛,因为他实在也想不出和这个陌生的老友之间,还有什么话题。
昏昏沉沉中,他隐约闻到烟味,车窗似乎也被打开,有一些冷冷地风吹进来。林思申微微睁开眼睛,只觉得某种感觉似曾经历。
然后他没忍住,咳嗽了两声。
陈璠没说话,掐灭了烟头,手上的方向盘突然一转将车开向了路边,然后,一个猛刹停住。
林思申吓了一跳,惊得坐直起身体。
前面的人转过头来,车灯下,他的鼻梁线条挺拔,目光却透出一丝严厉。
“你装够了吗?”陈璠忽然开口。
林思申蹙起眉,疑惑地看向责问自己的人。
“你是故意的,你故意装作不认识我,装作不认识大家!装作煤气中毒是个意外!其实,你连电闸都自己先拉掉了,想得真周到啊,林思申……”陈璠一开始的声音几近低吼,可说到后来,声音里却带了些颤抖。
林思申却仍然只能疑惑地看着他,不知是自己此时困意未消,所以听不明白对方的意思,还是因为自己现在思维力退化不及从前,所以根本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
他觉得陈璠似乎情绪有些激动,因此也不敢多问,只想等他继续。
可陈璠却仍只是瞪着他,不再开口。
一时间,车厢里空气凝滞,林思申觉得那感觉很奇怪。
终于,两个人的沉默中,林思申慢慢开了口,他决定实话实说。
“对不起,我真的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又是一阵紧盯,陈璠似乎要把眼前的男孩整个看穿,却终于还是在对方无辜的表情中败下阵来。
他放弃地摇了摇头,轻不可闻地说了句,“算了。”
这天,陈璠送林思申到了家里的单元楼下,却没有和他一起上楼。他在车里没下来,临走只对林思申叮嘱了句,“早点睡觉,好好休息。”
已经困得不行的林思申忙对他点了点头,也想着要回家睡觉。
回到家里时,他看了看时间,还没过十二点。
陈璠是有女朋友的人,他应该是去陪女朋友跨年了吧,林思申想。
这一晚陈璠所说的话多少在林思申心里引起了波澜。他把那些句子琢磨了许久,但却终于还是徒劳地想不起到底是不是如陈璠所说的那样,自己的意外其实是场预谋。
如果真是这样,那实在不是愉快的真相。
于是潜意识里,林思申抗拒去多想。
而之后的一段时间,他也几乎没怎么再遇到陈璠。一来陈璠似乎很忙,忙着经营他的小饭馆。二来,林思申自己也开始全心地投入到学习中,投入到他现在即使全力以赴仍觉得力不从心的学习中。
高二很快过去。
高二之后是高三,林思申的妈妈辞了职,专职照顾起儿子的生活起居。而他的父亲则在学校附近,用下海几年来的积蓄买了套复式楼,一家人一起搬到了市区。
原本就记忆模糊的橡胶厂,此时变得更加遥远。
搬家时,林思申收拾自己的东西,发现他除了衣服和书本之外,竟然就只有一抽屉磁带。后来,他好不容易又在书柜的角落里找到一支崭新的钢笔,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参加过市里的演讲比赛。
好在,对这些混乱的没有一丝印象的往事林思申早已习惯,并不打算去深究。他只把那支笔从锦盒里拿了出来,在发现那笔其实挺好写之后,决定由它陪伴自己度过紧张的高三生活。
高三确实紧张,林思申日夜奋斗。
最后高考的结果对他来说总算不好不坏。
他咬了咬牙在第一志愿里填上了一所上海的重点一本。尽管母亲表示不用强求,但林思申从母亲不时对自己冒出的上海话里,明白她终究还是希望的。可惜他的成绩不够理想,第一志愿专业没被录取,拿到通知书时,得到的结果是被调剂的专业——T大测绘。
但父母已经高兴得合不拢嘴,尤其是他的妈妈。她甚至立即就买好了糖果,回到橡胶厂去撒了一圈,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林妈妈回到家时,心情依然激动。她告诉林思申,“王鹦枝啊,她考得也不错,进了F大。不知道你们以后在上海还能不能碰到,小申,你还记得她吗?”
林思申皱着眉想了许久,终于只是无奈地笑了笑。
林妈妈这回却没对儿子的失忆表示惋惜,只拍了拍他的头,柔声说了句,“不记得也没什么,反正不在一个学校。”
林思申离开A城去大学报到时,许久不见的陈璠竟也来为他送行。当然,他不是一个人来的,一起到火车站的还有袜子大头他们。
林思申很是感动,觉得这些人已经一点都不陌生。
临行前,他一一和大家拥抱,点头接受每个人的祝福。
陈璠也拥抱了他,感受到对方有力的双臂时,林思申觉得自己的心没来由地痛了一下。拥抱的姿势中,他自然地将头靠在了那人的肩上,那人的肩膀宽厚,令他隐约想起,曾经,什么时候,似乎也有过同样的接触。
那人的拥抱持续了比别人更长一点的时间,然后他听到耳边一声轻叹。
陈璠并没有对他多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