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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知君深情不易(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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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山,七宫,天枢宫。
宫中幽香袅袅,供奉的圣人慈眉善目,带着和蔼的微笑静静地看着面前打坐的人。
太武依旧身姿如松柏般端正打着坐,轻轻颤抖的睫毛却透露了他不安的心思。
只听轻如落花般的脚步声轻轻响在耳边,有人在案前轻手轻脚地搁了一炉安息香,又动作轻缓地坐在了身边。
“那天七星坠,你很不自然。”太武慢悠悠地道。
草谷脸上挂起一丝苦笑,承认道:“那些事我都知道。”
“冷暖玉棋子的事你也知道?”
“这个…虽不知是冷暖玉棋子,但师父当初听到阿秀的死讯之后就早知道是珍珑师伯刻意所为,虽当时还不知其目的。”草谷手执着木签,面无表情地拨弄着炉中的香料。
太武轻轻叹了一声,身形依旧不动,问道:“既然知道事情不寻常,为何不上报蜀山?”
草谷抿着唇沉默了一会儿,道:“师父说…那是珍珑师伯的家事。”
“若只是生个孩子、死了妻子,不上报也就罢了。蜀山很久以前就有规定,凡为掌门则不得有情爱纠葛,他只是个棋圣,老掌门也可以不管。”太武语气依旧平缓,草谷听到这句不由得僵了僵身子,连手里的木签也不小心滑到案上,一声空旷的脆响。
“怎么了?”太武睁眼警觉地问道。
“没…没事。”草谷缓缓拾起木签,眼里有些失神。
太武续道:“只是他盗走了冷暖玉棋子,那可是蜀山天璇宫世代相传的宝物。你和丹木虽然毫不知情,却也有点隐瞒的意思在里边。我只怕…蜀山里的那些有心人借此来闹事。这样,就算丹木是我师伯,你是我师妹,那我也护你们不得。”
草谷苦笑着点了点头。
“现下冷暖玉棋子能救青石师弟的命是最好,神器嘛,若不能济世救人也是破石头一块。只是这些天了,派许多弟子出去寻他们也毫无消息…我只怕……”太武说着说着没了声,又是长长叹息,“这件事真是理不清了。珍珑有负蜀山,他的儿子却为蜀山拼命。想闹事的理由倒也充足…难办啊。”
草谷牵强地一笑,转移话题道:“近日我新炼了些伤药,青石师弟不是说近日蜀山将遭大劫么?你先备着。”说着,从怀里掏出精致的小瓶递给太武。见太武看了一眼却不接过,只顾叹息。草谷只好尴尬地将瓶子一个一个摆到案上。
太武叹息完抬头看她,神色复杂。
草谷脸上一红,下意识地作解释般道:“其他宫里也送了的…我这次来…来……”她紧张得一句话说得结结巴巴,只好慌乱告辞道:“草谷先退下了…”
太武点了点头,算是允了。
草谷刚退到门口,便有人凶狠地叫门,似乎门外有一大群不速之客。她略有些慌乱地回头看太武,只听太武沉重地叹了一声,示意她开门。
门一打开,是一群年纪差不多十几岁的年轻弟子,一见开门的是她都愣了愣。
半刻的宁静后,人群中议论开了,说什么的都有:
“恶人先告状啊…”
“啧啧,来得真不是时候,还不知道他俩在做什么呢…”
……
显然是一群不懂事的弟子,虽然他们在人群里自以为很小声地谈论着,却被修行颇深的两人听了个清清楚楚。
草谷气得眼睛里含着些湿润,却也不敢发作。
太武轻轻咳了一声,喝道:“你们眼里还有我这个掌门么?”
众人立刻噤声,纷纷挤入天枢宫拜见,有领头大胆的弟子朗声道:“是弟子们无礼,还请掌门师伯赎罪。”
“这么大阵势,有何事?”太武颇有些懒散地问道,他们的来到早已是意料之中,只不过担心变成了实事。
“关于珍珑师伯一事…”
太武静静地听着他们把事情添油加醋地重复一遍却不发一言,矛头直指丹木、草谷、青石、青宿四人,甚至已死的珍珑、阿秀都被他们讽刺了个遍,说成贪欲熏心、损人利己、不贞不洁的禽兽般。
“如此败坏我蜀山门风的小人,岂能容他?还请掌门师伯将他们严厉处置,避免助长歪风邪气!”浩浩荡荡的十几名弟子齐刷刷跪下请求道,齐齐的呼喝声有如一道道旱天雷,劈入心中。
“珍珑盗用神器固然不对,可你们青石上人逆天只为救蜀山救人世,如此大仁大义舍身为人,竟也抵不过你们眼中的神器么?”太武不温不火地道,见众弟子有些面有愧色,他又续道:“丹木师伯一生为蜀山勤勤恳恳,而且此事她确不知其中真正原委,草谷居士也只是护师心切,何错之有?”
“恕弟子犯上,”一名二十来岁的弟子站了出来,拱手道:“青石上人仁义之行为我等钦佩,只是他身藏神器多年却迟迟不肯交出,这…”他话还未说完,便听门外一个清朗的声音喝道:“混账,竟是想要剜了师兄的眼睛么。”字里行间虽有怒意,声音却也淡雅温润,甚至还带有三分嘲讽似的笑意。
门口被众人挤开的两位守门的小师侄高兴地喊道:“玉书真人回来了!玉书真人此行可顺利?可寻着青石上人了?”
玉书回以温柔的一笑,道:“那是自然,师兄安好得很。劳小师侄挂心了。”
小师侄腼腆地一笑,又复担心道:“玉书师叔口才好,快去跟师父说说吧…师兄们要为难草谷居士他们了…”
“这个自然,”玉书与小师侄旁若无人地交谈着,复又眼神凌厉地抬起头来,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容,道:“他们想要师兄的眼睛?自然是要先从我玉书尸体上踏过去再作商量!”说罢,他握着书简翩然踏上台阶,众人被他凌厉的气势一惊纷纷让路。
“太武师兄、草谷师姐,别来无恙。”玉书温文有礼地问了好。
太武赞许般地点点头,伸手示意他坐下,关切地问道:“青石师弟可还好?”
“好得很,只是承了几道天雷,身子有点虚。故阿书代师兄来问好,还望太武师兄不要怪罪。”玉书低低地笑道,撩起衣摆动作优雅地往边上一坐。
一听这话,周遭被晾在一边的众弟子纷纷议论起来。天雷一共九道,是执行天谴的形式之一,还未听说有人在天雷之下活着撑出来,这青石莫非是神仙?
只听一弟子冷哼道:“定是神器护他周全,否则,他早该死于天谴了。”
“这种人死不足…”另一个弟子低声愤恨还未完,便听玉书狠狠地一拍案,众人登时被惊住。
又看他缓缓收回手,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低声笑道:“不知师侄指的是哪种人?”
那弟子大着胆子喝道:“自然是藐视我蜀山门规,替蜀山抹黑的孽种。”
此话暗指青石,听懂了的人不由得为这个弟子捏了把汗。
玉书直了直身子,唇边勾起一抹毫不在意的笑容,顺手将手中书简抛出一个优雅的弧度,轻轻掷到那弟子面前。
书简坠到地上,骨碌滚着铺开,清雅的字迹一行一行显现出来。
“正不巧,在下手里的,就是蜀山门规。”
他笑,皎若清月。
第三十四章、 天璇之子(上)
刺眼的光华照亮了平日昏暗的天璇宫,处处被照得让人睁不开眼般光亮。样样物什都惨白着脸看着星案图旁对坐的两个人,面无表情。
玉书如释重负般地一笑,真气归位,悄无声息地擦去额角上的汗水。
“阿书?”青石有些不明所以,睁开眼来不安地问道:“好了吗?”
“我的师兄…当真美丽至极。”玉书温柔地一笑,如获至宝般伸手抚着他的眼角。这双眼不似之前那般白茫,也不像神器被取之后的空洞可怖。虽然青石还是目不能视物,但他却有了一双浅灰色的眸子,与他浅紫色的发辉映,更显得清雅动人,好似谪仙。
青石脸上微微一红,却也不恼,只是颇有些忸怩地问道:“当真没什么不妥?”
“当然,师兄觉得不舒服吗?”
“没有。”青石眨了眨眼,就像是在向玉书示意他安好无恙的意思。
玉书轻轻笑出声。看青石这番姿态,却是真有那么点小女子惜容的性情,不禁出口道:“女为悦己者容。”
青石脸上的颜色更加艳丽。却将眉一敛,故作冰冷道:“阿书…”只是那脸颊的一抹粉色,却让他怎么都冷不起来。
青石话还未说完,便被玉书一下揽入怀里。贴在他胸膛听着他安稳平和的心跳声,便感觉到整个世间都是如此平稳有力地动着脉搏,一声一声,便可是一生。
“师兄,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丢下你不管。”玉书叹了口气,将怀里的人搂得紧紧的,似请求地道:“阿书求师兄也别丢下阿书不管,可好?”
青石淡淡地一笑,把头枕在玉书的胸膛上,轻声地道:“天道循环往复不曾停留,这不是你我所能决定的。啊…”他话未说完便被玉书搂得更紧了,似乎要勒得他喘不过气来。
“好,”玉书咬牙地认可,“师兄要做什么阿书还是依着你。不过阿书会用自己的方式守住你,不管与阿书争夺的是人也好、神也好、厉鬼、妖魔也都好,上穷碧落下黄泉,阿书要定你了。”
“大好的日子,说这些丧气话干什么。”青石轻轻地推了推他,示意他松开。谁知玉书死活不肯松手,反而问他:“好日子?”
青石淡雅地一笑,笑声轻轻从鼻间喷薄出来,只余轻柔而悠长的一声。
“在一起的日子,不就是好日子么。”
玉书苦笑了下,紧抱着他的身子努力地点了点头:“在一起的就是好日子,师兄说的没错。近日这外头闲言碎语颇多,师兄切记不要理会他们,阿书都会处理,咱们过咱们的好日子。”玉书细心叮嘱道,一边还观察着青石的神色。
“我都知道了。”青石抿了抿唇,“你趁我睡着去了趟天枢宫…”
玉书笑了两声,道:“这些混账传得可真快。”
“他们还都是孩子。”青石不在意地替他们开脱。
“孩子?他们可与咱们都一般大了,成天不闹点事不舒服似的。”玉书抱怨道。
青石皱眉道:“那日你在掌门面前也太过嚣张了,什么‘门规在你手里’一语双关似的,让师兄听了多不舒服。”
“我没有一语双关。”玉书不怀好意地笑笑,“我扔出去的那册也不是门规,我的意思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你…”青石呆了呆,皱眉斥道,“你这样让师兄多难堪。”
“太武师兄是真武师伯的得意弟子,哪里见过这般无理之人。他想与他们讲道理,可他们哪有道理可讲?我是想先吓吓他们让他们收敛收敛。认清楚他们只是弟子,不是长老也不是七圣,这蜀山由不得他们嚣张。”玉书想起那群盛气凌人的弟子就没由来的烦躁,眉头都皱在了一起。
青石不在意地笑了笑,伸手温柔地揉开他的眉,道:“你不是不爱管这些事?”
“都欺负到师兄头上了,阿书怎么能不管?”玉书理所当然地一挑眉,又伸手不安分地捏了捏他的鼻尖,道:“不过只要师兄不甚在意,一切都好办了。”
青石靠在他怀里沉默了很久,两个人虽然相拥在一起过所谓的‘好日子’,各自心里却担心着其他事。
可以相守的两个人,在一起却不叫作相守了。
“阿书…”不知多久,青石在他僵硬的怀抱里动了动,懒懒地唤他。
玉书应了一声,将才醒的他扶了起来。
“什么时辰了?”
“暮色四合,要入夜了。”
“我想去观星,你帮我,可好?”青石淡淡地一问,却不需要听到他的回答,自顾自地站起身来。
“嗯,今夜无云,应是适于观星的夜晚。”玉书扶着他走出天璇宫去,又将棋桌旁的圆凳麻利地移过来让他坐。
青石睁着并不能视物的眼茫然地抬头望着天空,像是可以看见似的认真遥望。
每每看见这样的场景,玉书心里就难过得紧。站在他身边扶着他的肩膀,却歪着头看他精致的侧脸,他的神色那么安静,怎么也寻不见哀伤。
玉书断断续续报完了天上显现的星位,青石则是一直沉默着,整片星空似乎都映在了他脑子里。他悄悄拉起他的手,默默地为他暖着。
只听青石无可奈何地一叹,皱眉道:“阿书…”
“师兄,我就握一会儿…”玉书请求似地道,他知道青石分析星位的时候不喜有人打扰,他却忍不住去握他的手,喃喃道:“怎么就…暖不起来呢。”
“阿书,蜀山的劫可能快来了。”青石平淡地说道,用极其普通的言语叙述着。这一句说完,两个人就沉默了。
“我希望你好好的。”他突然说。
玉书一愣,却将他另一只冰凉的手也抓入手里,嗅着他带着心字香的手背道:“我自然会为了师兄好好的。”
青石淡笑着点了点头,却笑得很空洞。
正当两人尴尬沉默的时候,却从远处传来抽抽搭搭的哭声,像是小孩的。
玉书觉得奇怪,便让青石留在原地自己去看。
出了天璇宫的院子,一拐弯便看到一个很小的男孩蜷在路边啜泣,很是可怜的样子。凑近一看,却是前日在天枢宫门口守门的小师侄。
“师兄,是个小师侄,不知为何在此处哭泣呢。”玉书领着小男孩到了青石面前,前两句是对着青石说,后一句却弯着腰蹲到了小男孩旁边问着。小男孩依旧没有止住哭泣,用袖不停地抹着泪,还不停地抽搭着,也未回答。
青石前倾身子伸手替他抹了抹泪,问道:“你怎么了?这么夜了为何在此处?”
“我…我……”小男孩刚说没两个字就又哭号起来,边哭边道:“师兄…师兄他们要弟子在天枢宫守夜…我害怕……”
青石秀眉敛了起来,倒是玉书先开口道:“太武师兄为何会让你这样小的弟子来守夜?”
小男孩又哭了起来,一脸委屈地道:“弟子不是太武圣君的弟子…弟子自小就没了娘,承蒙一位道长垂怜带回蜀山的,也没有师父,便跟着师兄们过。”他哭得脸上脏兮兮的,也毫不顾忌眼前的两位是书圣棋圣,只管放声吐他的委屈。
“带你的那位道长呢?”玉书一边问道一边手忙脚乱地给他擦眼泪。
“他…弟子找不到他。”
青石一惊,淡淡开口道:“那你晚上睡在何处?”
“…天枢宫门外。”
玉书轻叹了一声,揉了揉小男孩的脑袋,道:“真是可怜的孩子。”又伸手捏了捏他的脸,抚去他的眼泪,轻声道:“那以后你就跟着我,当亲传弟子,没人再能欺负你。”
青石愣了愣,却未想到他是如此轻率地将一个品性都不了解的孩子收作大弟子。
小男孩眼里含着泪呆呆地望着他,嘴微微张着,像是被吓得不轻。
“我不管你之前叫什么名字,不管你之前功课好还是坏,更不管你被欺负还是仗势欺人。今后,你就叫…”玉书随意地看了看浓重的夜色,低下头来对着男孩温润笑道:“奕暮生。”
“师兄,这个名字怎么样?”他又饶有兴趣地转过头去问青石。
青石无奈叹口气,轻轻地笑道:“随你。”
男孩依旧愣愣地听着,眼泪还孤零零地挂在脸上,眼神茫然。
“怎么?你还不乐意?”玉书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他才如梦初醒般叩头拜见师父。
“嗯,以后功课必须要好,也不准欺负别人…”
玉书话还没训完,青石便招招手让奕暮生过来,玉书只得开口介绍道:“暮生,这是你青师伯。”
“青师伯好。”奕暮生乖乖地行礼。
青石面无表情淡淡地道:“好孩子,以后跟着阿书要听话。”
“师兄…”玉书无奈地道。这话说得好似他还要一个徒弟来照顾似的。
奕暮生却乖乖地点了头。
“今晚就和你师父回天权宫去睡吧,别再冻着了。”这话虽是对着暮生说,却是给玉书下了逐客令。
玉书没好气地看着自己徒弟,又一脸不甘地看着青石。
青石觉着他沉默久了,知他不乐意,只得细声劝道:“去吧,很夜了。”说罢起身理了理衣,进屋去了。
良宵星夜,却是一人独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