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之斗》息沐

32、知君深情不易（中）

　　更深露重之时，捎着寒意的夜风于古木牵缠的树杈之间呼啸而过，惊起一簇浅眠的叶沙沙地响。月光冷冷地刺入屋里，凌厉的来势似乎是想要进入睡着人的梦寐。
　　床边立着一抹挺拔的影子，就着月光静静地看着他。
　　青石皱了皱眉头，身子轻轻蜷起来，呜咽声堵在喉咙里几不可闻。光洁的额头上爬满了细密的汗珠，薄唇也紧紧抿着，睡得很不安似的。
　　仅着单衣的玉书搓了搓自己的手，觉得热乎了之后才敢去抚他的额头，动作轻柔生怕惊醒了他。看他这个样子，像是又做了什么不干净的梦似的。那眉头皱得他心里也一阵紧。他轻手轻脚坐到旁边，替他拉了拉被子，用手轻轻揉着他纠结的眉头。轻轻叹了口气。
　　青石的表情渐渐安静了下来，月光下的睡颜格外的静好。
　　上天用一双手轻轻蒙住了他的眼，可是他还有玉书，玉书是他的眼。
　　“谁？”玉书警觉地转过头。他质问的声音轻得就像一声闷哼，散入空气里平淡无痕迹。
　　黑暗中的影子僵了僵，却还是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月光下。
　　玉书眯眼一看，竟是面色煞白的阿秀，她不安的眼神在玉书青石两人身上游走着，欲言又止。
　　“我道是谁呢，原来是阿秀姐。”玉书轻声道，笑容和气起来，似乎意图化解尴尬似的。只是眉目间的谨慎一点没少。
　　阿秀苦笑了下，嗓子干涩地道：“这么夜了，打扰你和青石阿弟了。”
　　“哪里的话，阿秀姐，我们不如去外面说，师兄眠得浅…”他的轻声软语还未说完，便听刚才还熟睡的青石闷闷地道：“无妨，就在这里说吧。”
　　阿秀听到他的声音一愣，待到静默许久才尴尬地笑道：“青石阿弟的声音竟是这般好听…”
　　玉书何尝不知道，青石的声音像极了珍珑，语气吐息都仿若一个人。
　　“不知阿秀姐有什么事？”玉书将青石扶起来，又拉了椅子过来让阿秀就坐，自己则是贴在青石身边坐了。
　　阿秀一改白日爽朗的形象，竟忸怩起来，眼神迷离，半晌才道：“我有一物…恳请两位带走。”
　　“什么？”
　　阿秀从怀里掏出两枚似棋子一般的东西，白的温润如天上团成的白云，柔和的云纹散发着隐隐的光华；黑的如蛟龙盘卧，一片片闪着绿光的鳞片美得动人。
　　玉书低呼一声，道：“冷暖玉棋子！”
　　“是…阿青也是这样说的。”阿秀把两枚棋子如烫手般惶恐地塞到玉书手里，脸上挂着担忧的神色道：“阿青前段时间不知去了哪里，回来一身的重伤，好容易才抢回一条命。但他带回了这个竟是笑得合不拢嘴，一身的伤也不在乎了。现下他依凭着这个疗伤，眉目之间竟让我觉得陌生…”
　　两人安静地听着她说，玉书的手在黑暗之中紧紧揽住了青石的肩膀。
　　阿秀皱着眉望着暗黑的屋中，侧脸在月光下竟是美得动人。那双含泪的目好比天工雕琢的玉石般精致明净，玉书望着她竟在眼前幻出青石的眼，那样空白茫然的一双眼，刺在心口生生地疼。
　　“我虽不会蛊术，但我觉得这是个不祥之物…他得了它之后便细心封存起来，整日翻阅古籍，彻夜写些什么…”阿秀的眼泪滑落下来，月光穿过晶莹的液体发出一阵刺目的光。她续道，“小宿本来是个活泼的孩子，而他近月却对他屡加责骂，要么就是不理不睬。小宿…小宿变得越来越孤僻，我去唤他，他也不理我这个娘了。小宿以为是弟弟抢了他的宠爱，他还在屋子背后刻了诅咒的字样…小宿虽不是我亲生，却也是我心中嫡亲的儿子。我怎能忍心看他如此？日后孩子出生他们保不齐会兄弟相残…”
　　听到母亲提到青宿，青石心中又是被牵扯地一疼。玉书则是在他身边紧紧抱着他，像个永远驻留的温暖依靠。
　　“别人不知道，我是最了解阿青了。他并没有偏袒我们的亲生孩子，只是那凶器让他性格暴戾……都是它害的！”阿秀忽然尖叫着指着玉书手心的冷暖玉棋子，“你们快把它带走…我最近总做梦它会变成妖兽…吞了我的小宿，吞了我的阿青，也吞了我……而最后，它总是说它是我未出生的孩子…好可怕…好可怕……”阿秀神色哀痛地叫道，似个疯妇般，早没了之前的温婉和矜持。
　　玉书把棋子往怀里一揣，一个箭步冲上去摸了阿秀的脉搏，细声劝道：“阿秀姐，梦是假的，是反的，你别想多了。”
　　“不…很真实…”阿秀瞪着眼看着玉书，呆滞得可怕。
　　“我们会带走它的，你放心，我们连夜就走。”玉书满口答应着，悄无声息地点了她身上几道安神的穴位，听她急喘了几口似是平和些了，玉书又劝道：“你快回屋去吧，珍珑师伯寻不到你该着急了。”
　　阿秀出了一头的汗，欣慰地道：“谢谢你，阿弟。我也不跟你们客气了，我实在是怕死了这个凶器，只得求你们将它带走了。”
　　“阿秀姐你待我们如亲弟，我们自然待你如亲姊，自当还报。”玉书温和地笑着，“你去休息吧，我们这就连夜走。”
　　“我知道你们寻不到路，这…这是地图，还有一些我们青木居的草药，拜托你们了。”阿秀一脸歉意地道，眸中泪光却还未退去。
　　“嗯，有劳阿秀姐费心了。”
　　幻光草被寒冷的夜风折了腰，懒懒地倚着竹屋睡在月光下。
　　阿秀满足地笑着，说了一句什么揉碎在风中，听不清了。
　　*
　　阳光射得眼前一片橙红，刺痛得厉害。
　　身子如同被千斤重物碾过一般贴在地面重得拔不起来，似乎是睡了好久好久。
　　玉书动了动身子，感觉自己怀里有个熟悉纤瘦的身，便不敢妄动。睁了眼，果然看见那如玉般的人儿在怀中安眠。
　　看四周的景色，竟是他们遇见珍珑的那一处草地。
　　玉书轻声唤醒了青石，扶着他缓缓地坐起来，听他轻吟一声，懒懒地问道：“阿书，什么时辰了？…”
　　玉书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用手轻轻捏了捏他的鼻子，戏谑道：“师兄以为还是在蜀山呢？”
　　青石皱着眉推开他，似乎是清醒了许多，语气依旧带着一丝慵懒地道：“我们…怎么会到了这里？不是…在青木居吗？”
　　玉书颇有些讶异道：“阿书还以为是阿书一个人做了梦呢，结果竟是师兄与我一起遨游梦境了。”
　　“冷暖玉棋子呢？”青石皱着眉挑出关键。
　　玉书从怀里一摸，棋子竟然还在。拿出来对着阳光一看，却不是冷暖玉棋子，而是日前遗失的阴阳子。
　　“竟…竟是阴阳子。”玉书愣了半晌，刚想抬头说什么，却看见青石身后不远处立着一座陈旧的墓。
　　青石暗自沉吟，一言不发。
　　倒是玉书有些急切地把他扶起来，解释道：“师兄，那边有一座墓…阿书记得先前没有的。”
　　青石站起身来示意去看，眉目之间波澜不兴。
　　“啧，可真老了，也没人扫过。”玉书用手轻轻抹着墓碑上陈旧的灰尘，一边咳嗽一边叮嘱青石捂住口鼻。
　　“上面写了什么？”青石冷静地问道，声音里却有一丝让人疑似听错的颤抖。
　　“咦？没有名字，只有一个大大的‘愧’字…”玉书低头细细查看着，却发现碑的背后有一行字迹更模糊的文字，想也不想就念了出来：“爱妻阿秀之墓…”
　　青石身子僵住了，在墓前如谪仙翩然而立，袖中的手无声地握成了拳。唇紧紧地咬着，指甲深陷入掌心疼得没了知觉。
　　在玉书担忧的注视下，他颤抖着身子缓慢地拜下，颤抖着声音哽咽着唤：
　　“慈父慈母赎罪……孩儿…来迟……”
　　泪水掉进泥土里，溅起一圈细小的烟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