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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父子陷泥沼(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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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封府几近的西角楼大街上,两乘四人小轿急急前行,这轿瞧来便知是官家人所有,前一乘所坐之人便是那儒林郎詹世涛,后一乘坐着的则是詹世涛的妻子靳秋,靳秋怀里抱着的昏昏欲睡的小孩子自然就是詹世涛年逾七岁的独子詹原了。
此时那开封府内刚将陆广明诸人安顿好,时辰早过五更,已然是早朝之时。这詹世涛身为京城二十六文散官自然早早便起身前去上朝,又值今日正是十五,一家人结伴出行,打算朝毕之后前去观音院上香祈福,于是一家人便结伴而行。
这詹世涛坐在轿中,不时催促快些快些,生怕迟了早朝,那四名轿夫便更加脚下生风。本来汴梁城内,除非宰相或皇帝特指,文武官员均不能乘轿,但这詹世涛于昨夜陪同真宗巡郊时,摔了脚踝,出行不便,那真宗瞧见便准许他今日可乘轿出行。这詹世涛有了这个特许,自然喜不自胜,便租了两乘官家轿子,让妻子二人也可享受这“行不履足”。要说这汴梁城之内,大街道路中间乃专行轿子,马车;两旁行人走道。更有法规唤作《仪制令》,规定“人由左右,车由中央;贱避贵,少避长,轻避重,去避来。”所以这轿夫自也不必担心冲撞,闷头疾行。
忽然,一个小孩匆匆跑到道路中央,弯下腰好似在找什么东西,并未见到詹世涛疾行的轿子,那轿夫本来匆匆奔走,想着这道路中间不会有什么人,况且现在正是五更天,街上行人并不算多,所以也就未曾看路,只一心看着脚下。待到轿夫抬头之时,已然晚了,收腿不及,便听“哇”一声,前后两个轿子,八个轿夫齐齐摔倒。这最前面的两个人倒也还好,只轻轻摔了一下,又有轿上绳索绑着,所以也没大碍。只是苦了那后面六人——那第三人结结实实撞在轿子上“嘭”地一声,脆生得很。那第四、第五一直到第八个轿夫皆是如此凄惨,不是撞到轿子便是撞到前一个人身上,顿时“哀鸣遍野”。
几个路人纷纷侧目,更有甚者三五成群,来瞧热闹。那詹世涛和靳秋坐在轿中,不明就里,都只道轿夫撞到了什么,才弄出如此大的动静。那靳秋怀中的詹原也被这一番颠簸,惊得醒了。迷迷糊糊揉着眼,囫囵着舌头,口齿不清的问着:“娘,怎么,是到了吗?”
靳秋摇摇头,道:“小原,咱出去看看,该是撞到什么了。”
那詹原刚醒,正糊涂着,也没听清母亲说话,自顾自说道:“这几个大叔怎么这样停轿,要这轿子没门,我们便飞出去了。”
靳秋溺爱地摸摸詹原的脸,便抱着詹原打开轿门出去了。那詹原刚出轿门,微风一吹,便清醒不少,眼见父亲正在前面站着,便急匆匆跑过去,靳秋抓他不住,摇摇头笑笑,便也缓步走向前去。
詹原一溜小跑到了詹世涛身边,问道:“爹爹,怎么了?”
詹世涛回头道:“哦,小原醒了,没被伤着吧。”
詹原一撇嘴道:“怎地会伤着,娘抱着我呢。睡的正香,谁知‘天降横祸’。”
这詹原生性也不大爱读书,时常成语乱用,这詹世涛嗔怪的一指詹原额头道:“还‘横祸’,胡说。”
詹原伸伸舌头,摸摸头笑道:“晓得错啦。咦,原来是个小孩。”说着一指那惹来‘横祸’的小孩继续说道:“爹爹,就是他撞了我们的轿子吧……”。
还未等詹世涛答话,那小孩翻身跳起来,嚷道:“呸!谁撞了你们轿子,是你们轿子撞了我!瞧见没有,我这是在救命。”说到这里,便从怀中拎出一指白色小猫在詹原面前晃着,“而你们这些恶人,自是阻我救命,还差点要了我的命。”
詹原被这一番抢白,弄了个莫名其妙,本来也是不知情况,便结结巴巴说道:“谁……谁是恶人啦。”
那小孩道:“恶人才先告状呢,你先前胡说我撞了你们。我瞧你就是恶人。”
那詹原正要说话,便被詹世涛拦下话茬,实在是听不下去这孩童争吵,便说:“孩子,你家大人呢?”
那小孩说道:“我家大人就在开封府里,正好,你们同我一起去问问府尹谁撞了谁吧。”
詹世涛听得这话,以为这孩子也是朝廷中人,便好言相劝道:“孩子,本官急着上朝,今日恐是不能登门道歉了。若是没受伤就赶紧回家吧,若是有事,便领你父母往西去我家,儒林郎詹府,到时定当向你父母道歉。”
这话倒是听得这小孩五脏通顺,仿佛大恩恕罪般挥了挥手道:“我也不是这么小气的人。既然你已经有了道歉的心,我便算了。不过,我还要这个小孩给我道歉。”说着用下巴对着詹原扬了扬。
这詹世涛听得前半段话,先是心下一宽,正打算叫上轿夫启程。一听这后半段话,便扶了扶额头,百般头疼。想来这詹世涛虽然身居官位,但从不摆架子,为人一向善良,并未为难这小孩,若换做别家官员,早扬尘而去,哪里会有这许多废话。
这时,那靳秋便说话了,这靳秋百般皆好,唯独及其护犊,本来不欲多言,但一听要自己儿子委身道歉,虽说知道这本是自家不对,也是忍不住嗔怪道:“你这小孩,怎么这般缠人。我儿不过说了一句,便被你说成什么‘恶人’,我们都没有责备你不识礼数,你倒蛮横起来了。我看你还是快快回家吧。”说着便将詹原护在身后。
那小孩瞧得这情景,哼道:“还护起犊子来了,真是亲娘护着好宝宝。不道歉?那我便呆在这儿,不走了,有本事踩着我过去吧。”说罢,便一屁股坐在地上,自顾自抚摸起那只白猫儿来,仿佛四下无人一般。
这话别人听见倒没什么,那詹原听到便是一肚子窝火,这詹原自小被母亲靳秋管的极严,从不让东奔西跑,伤着自己,一听外人也开始讥笑自己,便从靳秋后面跳将出来说道:“是不是道歉你便走了?”
那小孩笑道:“那是自然,好人一向说话算话。”
詹原咬咬牙,支吾着道:“对……对不起。”
那小孩转过头,一扬眉道:“这般不情不愿,也罢。我很讲理的,我还得急着回家呢。这遭便放了你们啦。”说着便从地上站起来,大摇大摆地走了。
留下詹家一行人呆在原地,尤其是那靳秋更是生气,拉着詹原便往后面那轿子去了,那詹原被靳秋牵着,却一步三回头的看着那小孩,心里不知为何波澜起伏不已。只道自己从小没有同龄的伙伴,今日遇到一个牙尖嘴利的,便大起好奇之心,只在心里慢慢描画这小孩的模样,生怕日后见到忘了是他——长得很乖巧,眼睛大大的好像能透出水来,那皮肤也很白,也似能透出水来,鼻子小小的,脸肉肉的……实在表达不出,便又开始怨恨自己平时不用功,现在连形容一个人的模样也是如此平凡,哪里像那小孩,伶牙俐齿的。
那詹世涛看靳秋坐进轿子,那小孩也走远了,便摆了摆手道“赶紧摆轿走吧,别误了早朝。”说罢,便转身上轿,一坐下便想着最近如此不顺,看来今日去观音院上香倒是不错。
那靳秋生气归生气,可也不是气量狭小之人,坐下一会儿便也气消,开始责怪自己对那小孩过于严厉,也害詹原被人以为是翼下雏鸟,不能高飞。想着日后也不必处处看着詹原,孩子终归要长大。心下一沉,也就一路无语了。
只那詹原,心内盼着这小孩定要去自己家,自己好与他成为朋友,不由得笑了起来。
再说那小孩往南而去,刚进小巷就被一人拎了起来,那人站在他背后,不发一语,那小孩瞧不见面容,便惊得叫起来,嚷道:“谁啊?谁啊?敢欺负我!小心我告诉我爹揍死你们。”
那人低低一哼说道:“朗儿,又调皮了?”
这小孩自然便是陆朗了。只因坐在开封府内无聊得紧,便又偷偷跑出门去,到了左近的西角楼大街,瞧见一只小猫,有心捉住,便一路跟着,不想没看见詹世涛一行人的轿子,便和他们吵了半晌。待到陆广明又发现陆朗不见了急急忙忙跑出来,便远远瞧见陆朗低着头抱着什么物什,就打算教训下陆朗,于是躲在暗处吓了陆朗一跳。
陆朗嘿嘿笑道:“原来是爹爹啊,我还当是坏人来报仇。”
那陆广明不知前情,疑惑道:“报仇?你又招惹了哪户人家?”说着一皱眉,便将陆朗放下。
那陆朗哪敢承认自己调皮,差点被轿子撞到,便说:“不是,不是,我是说我当是坏人来拐我了。没有报仇,嘿嘿,没有没有。”
陆广明听得此言,哪有不明白之理,知道自己孩子肯定又闯了什么祸,不过既然没有受什么伤,也就罢了,拍拍陆朗的小脑袋,一齐往开封府去了。
哪知二人刚一进开封府,便听四下大喝,众衙差冲将过来,把陆广明和陆朗围了个密实。那陆广明不得其解,张口喝道:“你们这是为何?”
众衙差并不答话,只听见“好个贼人!”一声尖利的声音从衙门内传来,这人身着大内禁宫衣着,蓝衣黛冠,唇上无须,竟是那仁明殿刘娥皇后的心腹李公公。
原来那真宗皇帝甫一出仁明殿,那李公公便扶起刘娥皇后坐起身来,又叫四下侍官将那软禁在后院的小张公公押到屋内来。
那小张公公纵然是忠心护主,此刻也不免身如筛糠。那刘娥笑道:“张公公,怎地不在慈元殿,却被李公公请来了?”
这话实在听来可笑,明明是仁明殿的人捉了自己来这儿,这番问法,却叫张公公不知怎样答话,只得“呃……呃……”的敷衍。
刘娥皇后未等张公公答话,便站起身来,由李公公扶着,缓步走到那襁褓中婴孩身边,抱在怀中,一番打量。笑道:“这宸妃倒也将这孩子生的乖巧十分,你说是吗?”说着一双杏眼横对张公公。
那张公公一个激灵,叹道:“哪里,这明明是皇后娘娘的龙种……那宸妃哪里生的出来。小的只知东宫皇后有孕龙子,得祖先天地庇护。宸妃怎会有这福分。”
“呵呵呵呵……”刘娥皇后笑起来,又绕着张公公转了一圈,便坐在榻上,接道:“那你说,宸妃生了没有呢?”
“这……这,小人不知。”那“宸妃之子”遭刘娥皇后换成狸猫之时,这小张公公并不在场,只得如此回答。
那刘娥皇后顺手将孩子递给李公公,俯下身子在张公公耳边说道:“记住,当今皇后只有一个,太子也只有一个。而那宸妃,不过是妖佞邪妄,所生的乃是一只狸猫,可记住了?”
那张公公本事聪颖之人,听得此话,便知晓大概,微一震惊,抬起头正对上刘娥皇后双目,慌忙低下头,跪退一步,俯首帖耳,瓮声瓮气道:“小的知道了,知道了。”
那刘娥听得此话,直起身来,点点头,说道:“我累了。这张公公便自己回慈元殿去吧,见到别人该说什么,你也知道了,若我听得半点风言风语,便叫你和你那主子一道遭殃。”话一说完,声色俱厉的一眼瞧得张公公更是跪在地上,言语不得。
李公公此时更是算得上神清气爽,平日里张公公和自己本就不和,今日瞧见他跪在地上,而自己却站在他前面,这便算得上是高人一等了,于是狞笑道:“来人啊,将小张公公送出门去吧。”
几个侍官应和道:“是。”便走上前去将小张公公一推一搡押出门去了。
这李公公抱着孩子与那刘娥皇后相视一笑,便见一个穿着门房太监衣服的侍官急匆匆跑来,李公公识得这人乃是看管天波门的小太监,便招手叫他进来,这小太监进来跪下,只寥寥几句,就惊的那刘娥皇后站将起来,身体不住颤抖,不过一刹便又恢复正常,森然道:“李公公,只能叫你出宫一趟,将那人带回来了。”说着眼光便不住往那小张公公背影消逝的地方停留逡巡,狠戾地似要滴出血来。
那李公公低头称是,方才这小太监说的便是那开封府少尹单觉茂遣来的人行至天波门,拿出名帖,将事情大致与那门房太监说了,说是有一出生婴孩恐是昨日从宫中被一老者抱走,这老者说应是一位叫做张管事的将婴孩给他的,这才流落开封府云云。这小太监知道禁宫内这种事情兹事体大,只得上报皇后,对其中弯曲却不甚了了。
而这话由刘娥皇后与李公公听来却恰如晴天霹雳,那“张管事”三字,便是表明这婴孩便是从慈元殿送出无疑。
这刘娥皇后说完话,便怀抱起那婴孩,笑道:“小乖乖,莫说你是从哪里来的,现在你就是我这仁明殿里的宝贝啦。”
这李公公得刘娥皇后授意,便一路快马加鞭到了开封府衙,那少尹正坐庭中,见到李公公也不得不拜上几拜,说几句奉承阿谀之语。毕竟这内宫之官倒要比这外宫之臣行事要方便许多。
这李公公应酬几句,便开始问这单觉茂事情原委如何,听了半晌,得知那抱着婴孩的老者关在狱中,而那知情的陆广明父子却出了府门,约莫一会儿便回,而那婴孩此时正在开封府后院厢房之中。
李公公得知此节,正要叫齐左右前去将孩子抱走,就听见有人通报,那陆广明父子回来了,李公公一听,便笑道:“也好,现将这几个串谋逆党捉将起来再说。”说罢,便让单觉茂带着众衙差连同宫中侍卫,齐齐向开封府正殿而去。
“必要斩草除根。”李公公想到临出仁明殿时,刘娥皇后说的这句话,便脚下生风起来,心道若是办好这一桩事,日后加官晋升必不可免。那嘴角绵绵笑意却是隐藏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