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梦》禾二喵

5、新生

　　李素敏同周剑结婚已经有五年。

　　然后才慢慢发现：对婚姻开始厌倦哪里还需要七年之痒？五年完全已经足够。

　　李素敏在一家医药公司做文案，每天就是面对着电脑看报告、写报告、改报告。好不容易和周剑一起凑够钱买房之后觉得自己终于可以清闲一下，故而更加不求上进。

　　而周剑，毕业之后同几个大学同窗一起成立了一家小型游戏公司。刚开始的时候，几个人租一间房子，摆上电脑接上宽带就可以在家工作。起初公司根本没有进账，全公司不到十个人每天啃馒头喝清汤埋头苦干。后来终于推出一款反响比较不错的游戏，公司逐渐走上正轨。

　　现在公司已经有了六十多位员工，每天忙碌开发新游戏，维护老游戏。周剑也从原来的什么都干成为了公司元老，只用坐在办公室里面等着进账就可以了。

　　大约隔阂就是这样产生的。

　　大学的时候，两个人时常在一起叽叽喳喳聊天，每天二十四个小时黏在一起都嫌不够。这个老师上课的时候打了个哈欠，那个食堂师傅打饭会多给一些，全部都成为两个人在一起谈天的内容。

　　到现在，周剑每天晚上回家，总是看到李素敏斜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头发散乱蓬松也不会去打理一下，看见他回来连眼皮也懒得抬。

　　说起话来，无非是今天鸡蛋又涨了三毛，办公室新来的年轻女大学生多么不懂事之类。听得多了，耳朵都生茧，也终于练就了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本事。

　　有一次出去同客户谈游戏代理的事宜，对方公司人员中有一个女子，二十多岁，身段窈窕高挑，淡紫色套装十分养眼。他偷偷向身边的秘书打听她的名字，得知她叫余冰。

　　那一整天，他的心中一直闪动着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

　　同在图书馆第一次遇见李素敏的时候一模一样。

　　然而回到家中，看见家里的那个人早已经不是他从前遇到的那个活泼可爱的女孩子，不免心中抑郁难平。进到厨房想要找点夜宵吃，发现水池里肮脏的碗筷几乎堆成山也没有洗，便随口抱怨一句：“碗筷还是天天洗比较干净，看见这么多堆在这里真惹人心烦。”

　　碰巧李素敏这天在公司上交的报告被上司指出诸多漏洞，也是心中有气没处使，再听到周剑的指摘，一下子从沙发上跳起来，大声嚷嚷道：“好哇，都说我这不会干那不会干，为什么你自己不去洗碗？我每天在公司里面受同事的气已经够辛苦，回来还要给你洗衣洗碗当老妈子，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周剑也重重摔上冰箱门：“我不过随口说一句，你至于这么生气么？我在公司里面事情难道就不多？如果不是我公司获利，用你那点工资要多少年才能付上这房子的首付？让你洗个碗干嘛都这么大怨气？”

　　李素敏一下子红了眼眶，抓起身边沙发上的靠垫就向他扔过去：“以前你什么都想着我，冬天里我没有保温杯都怕我喝凉水冻着了，现在我手在水里泡脱了皮你都不管。早知如此，当初干嘛还要娶我回家？”

　　一说起从前，周剑不禁也态度放软，闷不吭声地埋头走进卧室关上门。

　　以前，以前。

　　以前的李素敏不知道多么天真可爱，送她一颗巧克力都能开心好几天，一双眼睛亮闪闪的如同天上的星辰。而现在，那一双大眼睛中的晶光已经褪去，往人群中一站，便完完全全被淹没。

　　恰巧口袋中手机震动。拿起来一看，是余冰发来的短信：“今天谢谢你的照顾。明天中午我会去你们公司附近谈另外一个合作项目，中午再一起聊聊我们的代理事宜如何？”

　　两个月后李素敏才发现不对劲。

　　周剑开始频频出差，每次也就三两天就回来。而且，见到她的时候愈发打不起精神，一副敷衍神情。

　　最后接到表姐打来的电话，告诉她在某家酒店外看见周剑搂着另外一个女子出入。

　　她气急，开上车就冲出去。

　　从前他的公司没有起色的时候，她一直告诉自己这一段日子熬过去了就会好。所以没日没夜的加班，用她微薄的薪水贴补公司的开销。

　　可是没有想到现在他的事业蒸蒸日上，她的婚姻却快要走到尽头。

　　车窗没有关牢，窗外的风呼啸着吹入，她觉得脸上冰凉。用手一抹，晶莹的泪水。

　　随即听到车窗外急促的喇叭声和尖锐的刹车声。她连忙抬头，只感觉到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恢复些许意识的时候，只感觉到周身钝重的疼痛。

　　“她醒了。”她听见身边有人说。

　　什么？她努力想要撑开眼皮。可是第一次发现原来小小的眼皮也如此沉重。费了老大的力气，才终于将眼睛睁开小小一条缝。

　　看到几个模糊的人影在周围晃来晃去。

　　有人握住她的手，她听见周剑的声音，焦急而慌张：“素敏，你怎么样？还痛不痛？怎么这么不小心？”

　　原来他还是关心着她的么？她在心中露出一丝苍凉的微笑。可惜没有力气，没有办法在脸上展露表情。

　　是她驾驶失误，走上别人车道，逆行导致相撞，她负全责。而她受到撞击，断掉三根肋骨，其中一根扎进肺中，险些害她再也醒不过来。好在肋骨又弹回去，让她可以重见人世。

　　只是肺部功能尚未完全恢复，身体虚弱，连说话都觉得大费力气。而且，为了固定骨骼，身体内钉进去好几根钉子，要过半年到一年才能尽数拆去。

　　周剑坐在床前，替她削一只苹果，一边埋怨：“开车都不看路，以后不能让你自己驾车。”

　　她躺在床上，忽然以手覆额，慵懒一笑：“正好趁着这一阵子好好休息一下。不知道有多久没有听过鸟叫闻过花香。”

　　彼时阳光从窗外斜照进来，落在她的脸上，似乎整张脸都放出柔和晶光来。见到她这副样子，周剑不禁一怔。

　　这不是李素敏。

　　被心中忽然浮现的想法吓了一跳，他右手一抖，水果刀从苹果上滑过，刺到他的手指，出了血，一阵尖锐的疼痛。

　　李素敏转过头来“哎呀”一声：“你看你，还说我，自己都这么不小心。”

　　她一边说着一边笑起来。因为病痛的原因，笑声不甚清亮，然而温柔如水，却别有韵味。

　　十指连心，手指上的疼痛却让周剑的头脑变得清醒起来：真是的，眼前这个人明明就是自己朝夕相伴的妻子，怎么会是别人。然而自嘲地一笑，抬起头来看见李素敏满眼笑意几乎飞溅出来，又不觉一怔。

　　难道是房内气温太高，让他一时之间迷惑了头脑？

　　一周之后李素敏出院，不过仍然不能上班，只能在家好好休养。

　　她抱怨：“待在床上这么久，都快要忘记怎么走路了怎么办。”

　　周剑脱口而出：“那我背你呀！”

　　说出口，自己先笑起来。两个结婚三年的人，什么时候有了这种情调。

　　然而李素敏走过来，将头抵在他胸前低声笑道；“我不用你背，我会自己走。”

　　似是别有深意。他不由怔住。

　　可是李素敏很快恢复寻常神色，躺回床上，拉过被子盖住身子：“我困了，先补一觉，不吃午饭了。你记得把碗和衣服都给洗了。”

　　如果是从前，他大抵会生气不干，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他却默默去办好她吩咐的事情。并且，顺便将木质地板也擦一遍，看上去几乎发亮。

　　她对他的吸引力好似一下子回来，所以他心甘情愿为她做牛做马。

　　几天后，周剑下班回家，又发现有些许不同。

　　餐桌中央和茶几上都放上一只水晶花瓶，中间插着一两支红玫瑰，鲜艳欲滴。

　　李素敏将热腾腾的晚餐端出来放在桌上，发觉他的目光被花瓶吸引，笑道：“我在家居市场逛了一圈，看到这两个瓶子实在喜欢，所以就买了回来。怎么样？”她期盼地看着他。

　　他不禁咽一口唾沫：“很好看，可是经常要换花，有点麻烦。”

　　“没关系。”她笑吟吟：“楼下就有一家花店，老板娘人非常好，我可以天天去那里买。”

　　经过这次车祸，好像所有事情都开始变得不一样。

　　李素敏去百货公司挑选了一大堆当季衣物。从前总是觉得添置新衣太贵，旧衣能穿就行。并且，只爱穿黑白灰，因为显得比较成熟稳重。

　　然而现在她决意对自己好一点。反正钱赚来就是为了让生活过得更好，如果守着小金库却不去用，那挣来的钱还有什么意思？

　　从百货公司出来，一同去扫荡的闺蜜看一眼她手上的购物袋，讶道：“素敏，你什么时候喜欢上红色了？”

　　她扫一眼，也怔一怔：挑选的一堆衣服，果然大多都是红色。玫红水红大红粉红西瓜红，深深浅浅，又十分鲜艳，煞是好看。

　　不由脱口而出：“红色是至为美丽的颜色，让人充满燃烧生命的希望。”

　　闺蜜有些惊愕，就连她自己也被自己吓到：李素敏什么时候会说出这种话来了？

　　然而惊愕过后，闺蜜却笑起来，将刚才一瞬间尴尬的气氛掩盖过去：“你说的对。”

　　周剑看着李素敏一天天改变。虽然讶异，但也心喜。

　　每天恢复正常的回家时间，觉得家中这个女子分外可爱。

　　李素敏倒是不以为意。她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每天跟着小区里的一位老师学钢琴。

　　老师夸奖她：“很久没有见到像你这样有天赋的学生了。以前有一个女孩，钢琴也学得很快，而且跟你一样喜欢穿红。看到你们就觉得年轻人真是有朝气呀！”

　　李素敏笑。年轻人？她都已经将近３０岁了，还可以算是年轻人么？

　　有一天学完钢琴，准备回家做饭。

　　自从车祸以后她已经不大开车，有时候宁愿坐公交或者地铁。人多，看上去十分热闹。

　　然而这一天却总觉得背后有人跟着她。

　　微微思考一下，她加快脚步。到一个小巷拐角处，她迅速拐弯，然后停住脚步回过身。

　　一个人匆匆赶上，没料到她在此等候，一下子同她打一个照面。

　　二十多岁的大男生，看上去脸上稚气还未褪尽。李素敏看着他，神色冷冷。

　　“为什么跟着我？”她面无表情。

　　男生撞见李素敏冷冰冰的眼神，不由慌了手脚，讷讷半天才终于结结巴巴解释道：“你……很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所以……”

　　看到男生慌张的样子，李素敏心也不禁软下来，语气放和：“你朋友？”

　　男生犹豫一下，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我很喜欢的人。只是，她前一段时间因病过世了。我真的很想念她。”

　　李素敏失笑：“我年纪这么大，怎么会像你喜欢的人？”

　　男生绞着双手轻声说：“她也很喜欢穿红，斜刘海，夹黑色发卡。而且，涂指甲油从来不涂无名指。”

　　李素敏不禁看一眼自己的手指。前几天去做美甲的时候一时心血来潮让人家给她留出了无名指，没有涂上任何颜色。可是没想到今天竟然成了别人认人的线索。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她心中忽然涌上一阵莫名的感觉，脱口而出道：“你是陈锐？”

　　男生猛地抬起头，带着七分狂热三分惊恐地看着她：“是你？真的是你？你认出我是谁了对不对？是我啊，是我啊！”

　　她反应过来，掩住嘴倒退两步。

　　天！这是怎么回事？

　　男生上前一步就要抓住她的手腕。条件反射，她急忙甩脱，然后转身就跑。跑出一小段，又连忙拦下一辆出租车回家。

　　回到家里心里还在扑通扑通乱跳。连忙抓起镜子看一看。还好，镜中人还是李素敏。

　　过几天再去花店买花的时候，老板娘无意提起：“以前也常常有一个姑娘来我们这买花呢，两天一朵红玫瑰。不过她已经好久没来了。”

　　李素敏略略一怔：“多久？”

　　“大概两三个月吧。”老板娘想一想回答。

　　两三个月前。她出车祸的那段时间。

　　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隐隐约约勾勒出一个故事的轮廓来。

　　一周后，在小区里意外遇见陈锐。

　　彼时正是周末，她又去到花店买花，不防一个人从身后拍一下肩膀：“你怎么在这里？”

　　她扭头，看见陈锐年轻面孔，不由大惊失色。

　　然而陈锐看一眼她手上拿着的两朵玫瑰，脸色比她更加苍白：“你又怎么会在这里？”

　　李素敏防备地后退一步：“我经常来这里买花呀。”

　　陈锐垂目，片刻，才缓缓说道：“她以前也常来这里，只买红玫瑰，回家插在水晶花瓶中。”

　　李素敏不禁问道：“她叫什么名字？是否十分美丽。”

　　陈锐笑起来：“她叫尹子莹。不不不她不算十分美丽，但是她十分爱笑，并且热爱生活。我深爱她。所以，如果你遇见她，请告诉她我永远爱她。”

　　那天夜里，李素敏入梦去。

　　看见一个穿着大红长裙的女孩子坐在木质地板上，仰起头微笑看着她。

　　知道这是梦境，因此并不惧怕。她走过去坐在女孩身边：“你是尹子莹？”

　　“你知道了。”她抱着双膝，将下巴搁在膝盖上。

　　“这个世界太美好，我对她充满眷恋。”尹子莹深深叹一口气：“可是为什么我不得不离开呢？”

　　李素敏同情地看着她：“但是这件事情已成定局，总是停留在我的身体你对你并没有好处。”

　　那少女嘴角笑意微敛，更显苦涩难言。许久才回答：“所以我今天来向你道别。”

　　啊。李素敏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

　　“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还会回来。但是请你不要再回到从前的生活，好不好？”少女握住她的手，指尖冰凉，语气诚恳。

　　她看着尹子莹亮晶晶的眼睛，用力点头。

　　“啊，对了。”分别之时，她忽然想起来：“陈锐说，他永远爱你。”

　　“我知道。”尹子莹笑得美丽。

　　“谢谢你，教会我生活。”

　　两个女人紧紧拥抱作别。

　　这一夜，李素敏睡得十分香甜。

　　第二天早上起床，竟然意外发现周剑并没有出去上班。并且，邀请她一起出去吃午餐。

　　他们上一次一起在外面吃饭是多久以前了？李素敏已经记不清。于是有些诧异地问：“今天怎么想到这个？”

　　周剑容光焕发，笑容满面：“素敏，你最近忙糊涂了？连自己的生日也忘记了？”

　　她这才想起来。

　　同时记起去年生日，周剑在床头留了一张写着“生日快乐”的卡片就匆匆出门，一直到十二点已过才满身酒气地回到家里。并且，吐了一地。她帮他换衣服，又拖地板，忙得心中酸涩。

　　于是她平静地对他说：“今天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跟你说。”

　　“什么事？”周剑一边穿上外套，一边问道。

　　“我们离婚吧。”

　　周剑僵住，一只胳膊还没有穿进外套去，停留在半空中，姿势诡异。

　　好久才慢慢转过脸来，十分困惑的神情：“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离婚吧。”李素敏甚至没有提高声线，只是平静地重复一遍。

　　周剑张大嘴，样子滑稽。

　　“原因是什么，你自己心里应该清楚。我要求并不多，房子留给我，剩下的我不感兴趣。”

　　这几年，她牢牢抓住周剑不放。时光消磨了他们之间的爱情，也让她失却了对于生活的热爱。

　　然而现在，她终于决定面对尹子莹带给她的新生。

　　阳光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