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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二十章 初涉寒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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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绮韶居时,宫人们正忙着整理各宫送来的贺礼。
她于柒染的盛宠之下骤然得幸,并由贵人一跃成充仪,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如今是在皇上心中是何地位。忙不迭纷纷来巴结讨好。与昔日绾绡居于妙心阁时的冷清无人问迥然不同,真让人感叹世态之淡凉。
“主子,纺杏已带到。”织蓉牵着一个纤小少女向绾绡一福身。
那少女似是很怕羞,缩在长姐身后怯怯的看着绾绡。织蓉猛得推了她一把,她才如梦初醒般跪下叩首,“奴婢纺杏叩见充仪主子!主子救命之恩奴婢没齿难忘,必当为牛马报答主子!”
“快起来。”绾绡亲自俯身将她搀起,细细打量她。
是个极廋的女孩,面色饥黄,下颔尖削,愈加衬得那双眼睛大而凄楚。想来是在浣衣局吃过不少苦头的。
“这个孩子好生教养着吧,不用安排过分劳累的活给她。”
“主子,那眼下绮韶居还差一名宫人的份额,您看……”展翠问道。
“不必再添了。”绾绡摆摆手,“我不需要太多人伺候,你们各自尽好本分便是了。”
新挑来的内监小兴子步伐轻快的走来,打了个千儿,道:“给主子请安。各宫主子娘娘们的贺礼奴才都已替主子整理妥当,还请主子过目。”
绾绡顺着小兴子的目光一望,果然可以瞧见大小各色礼盒按类整齐摆放着,各宫彩礼望去一目了然——这个小兴子倒是办事能力不错。
“将一些好的挑出来,余下的悉数放入库房。”绾绡淡淡吩咐道,想了想,又转首对云嫣道:“小兴子是新来的,云嫣从旁多协助一二。”说到底,她还是有些不大放心这个看上去不过十三左右的孩子。
小兴子倒是极聪慧且通世故,知道云嫣在绾绡心中的地位,十分亲昵的唤了她一声姐姐,任凭差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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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至午间时,同住钟怜宫的宫嫔也先后来拜访了绾绡。
住在西配殿醉烟居的是选侍曲氏,年方十三,是今年新选进宫的妃嫔。圆脸杏眼,身量丰腴,很是娇俏可爱。只是她与绾绡讲话时不经意间流露的酸味儿却让绾绡不喜欢。虽说笑容天真烂漫,但功利心是掩不住的。
后头琦云斋住着的正好是中秋晚宴时那位让绾绡多留意了几眼的容婉仪。那是一个沉默温和的女子。据说连阙元年便已入宫,资历甚高,如今却被贬为婉仪,尽失圣心。眉目里总带着股化不开的郁郁寡欢。
绾绡与她说话间皇帝身侧的内侍钟尽德来报午时御驾将临,让绾绡预备接驾。
容婉仪在听这话时眸中一亮,艳羡之色在原本沉稳的面容上敛都敛不住,“皇上、皇上……这是要来钟怜宫么……妹妹好福气呵……”她深深望着绾绡,神色复杂。
绾绡波澜不惊的轻啜一口茶水,“圣意难测,皇上不过是图一时新鲜。”
“一时之宠也聊胜于无。”容婉仪凄楚长叹,勉强一笑,“就不叨扰妹妹了,告辞。”
绾绡怎会不知她心意,然而料想若留容婉仪在此用膳必会扫皇上的兴,也就将挽留之词生生咽下了,只吩咐展翠送她回去。自己则回房打开妆奁,对镜子梳发。
“主子。”云嫣掀开软帘走进,屈膝请安,将一镂花长匣呈递给绾绡,“风欣阁落才人送来的贺礼。奴婢怕主子惦念,特意替主子挑了出来。”
“她倒还记着我这个患难之友。”绾绡放下黄杨木梳,从匣中取出了一物,不犹感叹。
落才人送来的并不是什么贵重物品。只是一枚牛骨雕吊坠。铜钱大小,镂刻的似乎是克雷格的鹰图腾,用红线系着,末稍缀了两粒珍珠。小兴子原是嫌穷酸,想与其它等闲贺礼一同锁入库房,云嫣认出那是风欣阁送来的,故而拦了下来。
“这是她羌笛上所坠之饰。亦是从她家乡带来的纪念。”绾绡对着光摩挲,冲云嫣解释,“听她说她们族人便是以此物祭神祷告,以求平安。我曾与她玩笑时索要此物,她当时不允,我也并未认真,这番竟轻易便赠我了……”
云嫣亦不免感慨,“落才人对主子倒也是一片赤诚。”
而绾绡怔然片刻,只是将坠子收入了妆奁,再无多言。
长匣底部还有一本薄薄的册子,绾绡取出一看,原来是一本乐谱。
“昔日我曾与阿荫共谈音律,兴盛之处,便萌生了共编曲调的念头。我那部分只写了一半便弃了。如今她倒替我补全了。”纤长的手指翻着几页薄纸,莫名怅然,绮韶居精致华丽,可却比简陋的璎华宫多了几分凉意。那些浮光漏影间的记忆,清晰而遥远让人怀念。绾绡长叹,眉头不知为何却蹙得更紧。
绾绡所忧为何,云嫣自然明了,当下冷声道:“落才人真心待主子这固然是好,但也请主子不要忘了‘谨慎’二字。待人处事,勿要为一时之感动乱了理智。”
“我知道……”绾绡揉了揉额角,又叹了一声。兄弟尚有反目,何况宫中所谓患难之友?她自幼生于宫中,宫嫔后妃间尔虞我诈的龌龊事见过不少。知道人心若被利欲迷惑该有多么的恐怖。落荫相貌不输她,若有朝一日……那必是大患。待到真要挚友争锋相对之时,现在的好,现在的关怀,都会变成心中的倒刺,让人伤痛。
与其如此,倒不如一开始便是淡如水的君子之交。她谢绾绡活了十六年,从未信过任何人,如今亦是如此。
更何况她当初刻意接近落荫,本就是为了在自己孤立无援的时候多个互为扶持的帮手罢了。而眼下,她愈是对她一片赤诚,便愈是让她不安愧疚。
但璎华宫中两个月来朝夕相伴的姐妹情深倒底不是虚妄。虽是假意,终归还是掺了几分真情于其中。琵琶与羌笛的管弦和鸣,携手游园的嬉戏欢畅,长夜漫漫谈天赏月的闲适……多年孑然孤苦方得一友,她无论如何都无法舍下。终还是轻叹之后微微一笑,翻开乐谱第一页,十指慢挑,缓拨音弦。
短短一支小令,反复弹了三四次,心绪渐宁。
且先将未来之路弃置一旁,她只管眼前情谊便是了。
拿定了主意,将琵琶放下。她略一偏头想要使唤云嫣,却发现身旁站着的人竟不知何时换作了另一个。
“皇、皇上!”她惊诧之后立时反应过来盈盈福身,“皇上万安!”
殷谨繁倚着墙,笑吟吟道:“怎停下了?方才那曲子朕听着甚好。”
“不过是些短曲清调,皇上若是喜爱,臣妾再凑一曲如何?”绾绡一理鬓发,抱着琵琶,眸中含笑。
“朕倒是有此意,但就怕你累着。”殷谨繁握住绾绡的柔荑。半是调笑,半是认真。
一手玉手纤细修长,虽不算十分白皙滑嫩但十指尖尖如削葱。指甲浅染着凤仙花汁,并非戴护甲,光泽自然。殷谨繁低头,双唇轻轻掠过。
绾绡不由脸上一红,微微一挣抽出手来,嗔道:“只怕皇上不是恐臣妾手酸,而是嫌臣妾技艺粗浅,污了圣听呢。”
“怎会!玉霜亭之天籁,至今耳畔犹闻。”笑意尚在,语调却是认真。
“玉,霜,亭。”绾绡咬着这三个字,佯装赏玩墙角折梅美人长颈瓶之时,偷偷用余光瞟了他一眼。
殷谨繁面色仍如方才一般,绾绡略略定心。
“你可还记得?你我初遇便是于此。那时你醉酒并未认出朕来,还请朕共饮一壶酒,共赏一轮月。你以琵琶奏了一曲挽歌悲调,却是世间难有之妙音。朕还记得那时月色如水,你绯衣似蝶,翩跹高歌,美轮美奂。”他倒是将一切记得清清楚楚,逐字逐句的复述与她听。
绾绡想笑,又不能笑。初遇,玉霜亭。他果真是忘了赤薇林那个平淡卑微的贵人。赤薇灼如夏阳,他怀中的女子眉目艳丽如赤薇,又怎会分神去留意旁人呢?不过也好,这也正是她所期盼的。以那场美若幻梦的月夜作为初遇,更能扣人心弦。况且他现在的目光,不正在自己身上么?还有什么好介怀的。
但玉霜亭的初遇倒底失了本真,只是一场虚假的戏,一个编排好了的谎言。即是如此,她还需将这个谎圆好。
“臣妾记得。”绾绡抬眼,似是娇怯一般轻声道:“那夜臣妾去太妃处请安,明悠宫中有新酒出窖,太妃赠了臣妾一壶。回宫途中见新月初升,流水潺潺。忽莫名伤怀,忆及姨母逝世亦是晨昏交接,新月朦胧。于是乃于玉霜亭斟酒自饮,怅然独悲。后来……”她说到这里稍稍挑唇,“臣妾醉了,依稀记得,有人陪臣妾一道畅饮闲话。二人相对,倒也渐渐忘却了先前的哀意。只是太妃赠的酒太烈,不时便让人醉了。臣妾醒时已不知是何时辰。见身旁卧着一人,却因月隐于浓云,玉霜亭周遭又无灯火。念及宫规纲纪,心下大慌,于是便匆忙回宫了……现下想来,那人原来是皇上。”她抬眼,目光如水,“好巧。”
“是呢,真是缘分早定。”殷谨繁半搂着绾绡,附在她耳畔轻声道:“朕那时还以为是午夜间的艳鬼,梅花化作的仙子呢。”
“皇上取笑了,臣妾不过是世间凡俗女子罢了。”
“不,你不是。”搂在腰间的手又紧了几分。“朕今日送你那些金银玉器你悉数退还,可见你并非贪图富贵的寻常之辈。倒是朕疏忽了,不该拿这些俗物来搪塞你。”
“其实但凡皇上所赠,臣妾都喜欢。”长发缠着脖颈,有些发痒。绾绡偏一偏头,抬首望向他,“只是不愿皇上为臣妾如此破费。既说情谊无价,那便不必以金玉相证了。但——臣妾留下了两样特别之物。”
“胭脂红罗纱,錾花长颈壶。”殷谨繁颔首,“朕也觉着此二物不同余者。”遥想昔日,月下佳人胭脂红罗纱裙翩然,錾花银壶在手。美得不可方物。
“所以臣妾才留下此物为纪念。”
“那这又是何意。”殷谨繁松开绾绡,从袖上掏出了一盒胭脂,一支细笔,“杜维安说,这是你托他带给朕的。朕又不是女儿家,要胭脂做什么?”
绾绡执过殷谨繁的食指在自己眉心慢慢描着,“臣妾喜欢在眉心绘一朵三瓣梅,可无奈技艺不佳总难画成。”她双眉轻蹙,似叹却笑,“只好来劳烦皇上,望皇上不要嫌弃。”
“朕的谢充仪冰肌雪肤,最衬梅花不过。”殷谨繁笑着挑起绾绡的下颔,端详片刻,提笔勾勒。
他离得那样近,鼻尖几乎触到鼻尖。昨夜种种旖旎场景不自觉再度浮现,温热的气息吹乱了鬓发。亦吹动了心中涟漪。绾绡面颊绯红,垂下眼去不敢与他对视。这主意是她出的没错,可谁料实施起来竟这般令人脸热,她不禁有些懊恼,尽量不让自己太过失态,又一面责怪自己心绪这般不稳,日后该如何从容应对恩宠。
笔锋在额上划过,冰凉而温柔。一朵三瓣梅不过几笔而已,殷谨繁却勾勒了许久才搁笔,轻呵口气,笑道:“成了。”
一面菱花镜递到绾绡眼前,绾绡定眼一看,不犹感叹太妃目光之独到。她双眉纤细修长,眉间果然适合画朵三瓣梅。几抹亮色,便让她气韵大为不同,生生多出了几分凄人之傲意与冷冽的妩媚。无怪殷谨繁要赞她若梅仙。
三瓣红梅,栩栩如生。胭脂层层渲染,再以金粉勾边,竟是更胜绾绡往昔额上那朵,效之寻常花铀金箔更是妙了不知多少,“细微处见工夫。皇上果然极擅书画,臣妾今日总算得以见识。”
殷谨繁擅丹青是不错,只他平日里不是处理军国要政,便是游园赏花饮宴。身为一朝天子,甚少有闲暇提笔。听闻此言,于是问道:“你是如何得知的?”
绾绡放下手中镜,回首一笑,“皇上既说与臣妾有缘,臣妾自然便猜得出皇上之喜恶。”
“你猜得出朕的喜恶,朕可猜不到你的名字。”殷谨繁用绢帕抹去指上沾染的金粉,挑眉,“你叫什么?”
“臣妾名绾绡。”
“绾绡。”殷谨繁细细品味着二字,忽促狭一笑,“青丝绾君心之绾,春宵苦短之宵?”
绾绡嗔道:“皇上好不正经,哪里是什么春宵不春宵的。分明是鲛绡罗帕之绡。不过俗名罢了,何值皇上拿来取笑。”说罢,一挥广袖,偏过身去。
“怎地就是俗名了。这个‘俗’字可万万用不到你身上。你可勿恼。”嬉笑着捉住衣袖一角,“朕听说你封号是‘韶素’。殊不知,这才是应咱俩之缘呢。”
“什么缘?”绾绡听他那一句,“咱俩”说的甚是亲密,于是稍稍勾唇。
“你不知此缘也是应该的,皇帝的名讳也不是随意便可提起。朕告诉你好了。”他挑了一只狼毫笔,信手在雪浪笺上写上“谨繁”二字。
绾绡看着飘逸携秀的字体,若有所思。这灵动的行书让她想起了太妃,她曾看过太妃于朱雀灯下抄录佛经,写的是普度众生、平和宁静的经文,笔下的字却自有一番飘然飞扬的意味,凛凛若游龙。
这与皇上的有几分像,只是皇上的字少了些狂放多了些秀婉。不过皇上由太妃抚养长大,书写见略有相似也是应该……但,太妃的字倒真不似一纤弱女子所书。
殷谨繁指上的玉龙板指轻叩桌面,墨笔入砚。绾绡略一凝神,蹙眉思忖,片刻后展颜一笑,“韶华终成素,繁盛终需谨。好一句谏言。”倒真有镜花水月一场空之意。
后半句话绾绡觉着扫兴,没有说出口。
殷谨繁撑着下颔,“短短一言十字,嵌了你我二人名号,互为映衬,岂非有缘?朕也正是念着‘韶素’二字,方将绮韶赐于了你。不然你厚先住的妙心阁那样偏僻,朕可要饱尝相思之苦了。”
“臣妾却不喜欢”绾绡答得出乎人意料。
“嗯?为何?”殷谨如意料中的意外。
“绮者,意为华美也,韶者,意为美好,二者叠加,未免重累,殊不知月满则亏,美好已足,又怎敢再求华美?臣妾不愿为贪心之人。”
“你想如何修改。”殷谨繁玩味笑道。
绾绡目光恬静,波光流转似能直直望进人的心中,“祈韶。不求绮丽韶华,唯愿祈盼韶华。人生在世,只要有个希冀。便是足够了。”
祈韶,一语双关。不求君恩长驻,但求有所期盼。
其中心意情思,相信殷谨繁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