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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瓠汤惹相思(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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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杜慎杜恪二人也将安歇,杜恪这几日都刻意讨好杜慎,就为了那日所托之事,今见杜慎顶着毒日头帮自己出门办差,心中甚是过意不去,却也不好开口。他自来与杜慎虽不够亲密,但此事却唯有他一人可托,而杜慎却也一心一意出手相帮,杜恪心下念他的情,便凑到杜慎面前,抓耳挠腮嘿嘿笑道“这次多亏大哥了,不是大哥帮我,恐怕我早就憋死了。”杜慎道“下剩的可就看你自己了,这种事我却也难为。”杜恪道“那是自然,大哥此番惊动存春哥助我,还不能成,我也太窝囊了。”说着又自顾自地嘿嘿笑道“也不知那妮子作何反应,我这心里到似挠痒痒。”杜慎瞟他一眼,心内嗤道“你才知道。”可面上却只轻描淡写道“早些睡吧,明日还得早起呢。”说着便送杜恪回房。
知夏卸了残妆,抱膝坐在床上发呆,梅溪便要上来吹灯,知夏忙摆了摆手,梅溪道“这么晚了也该睡了。”知夏凝神托腮道“总觉着今日有个什么事没完呐。”慕雅便从外间走进来,手中捏着杜慎给的那封信笑道“可是这个?”知夏叫着“就是这个,当时就想看的,这大半天竟混忘了。”说着便接过来一把就拦腰撕了两截,所幸未将信笺撕坏。梅溪便挪了挪灯,立在她身前替她照着,慕雅坐在身旁陪她同看。只见信上并未提及任何事,只得旧诗一首,知夏看完莫名其妙,小声嘀咕道“这大哥哥是不是给错了?”梅溪好奇问道“这信上说的什么故事,小娘子也讲给我听听。”慕雅思忖片刻,似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方说道“没什么,就是他们随手抄来玩儿的。”说着便将信重新叠好,对知夏说“小娘子还是交给我保管吧。”知夏点头,梅溪自吹灯服侍她安歇不提。
这里岑济廷见蕊儿推门而入,心内明白,轻叹了口气,招手让她坐。蕊儿侧身在椅子上挨着,将那瓶酒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岑济廷一看,瞬时大惊,忙道“这酒你哪里得来?”蕊儿只得怯怯答道“夫人方才与我的,说这是老爷最爱喝的,叫我伺候老爷。”岑济廷握着那瓶身,久久摩挲,苦笑道“她还真是铁了心要我走出这一步。”说着便抬眼端详蕊儿的脸,蕊儿吓得面似火烧,直冒冷汗,不禁低头躲避。岑济廷转过脸,一面启开那酒的泥头,一面取杯斟酒,轻声道“你不用怕我,我非你所想那样。”说着长叹一口气道“你来府中时日不短,除了今日,我竟从未见你笑过,面上总似有一团愁苦之色挥之不去,你大概也是有心事之人吧。”蕊儿的声音似从悠远之处飘来,轻声叹道“有心事如何不好,倒能安守各人的一份宁静,不会迷失了本性。”“哦?”岑济廷顿时来了兴致,“此话倒像是从我口中说出的,难为你心思通透,既然有酒,你我两个有心事之人便趁此一吐骨鲠吧。”说着便另取了个杯子,也为蕊儿斟上。
岑济廷一仰脖满干了一杯,抿在口中久久回味,半日才说道“你知道这酒的来历吗?这酒是我与娘子成亲当晚喝的,当时她不过十六七岁,正如那沾着露水的鲜花,如今却已阴阳相隔十年了。”蕊儿听着,心中微微酸楚,哽咽道“我却也想找人倾诉,求老爷恕我大逆不道。”岑济廷淡然道“你的眼中满是忧郁,我知你与我同道中人,要说大逆不道,我年近半百膝下无子更是不孝,你我便索性做个知己罢。”蕊儿胶着再三,鼓起勇气心一横,也一仰脖干了那杯酒,含泪说道“我与他自幼青梅竹马,如今纵是两两相对,也终有一道永难逾越的鸿沟。”岑济廷斟着酒,怅然道“有座桥,名奈何;有条河,名忘川,那是世上最难过的桥,最难渡的河。”蕊儿盯着自己鞋面,苦笑道“最难做的戏,就是以笑面盖泪颜。”二人沉默良久,蕊儿忽地一把抹去眼泪,强笑道“已是无奈,何苦自寻烦恼,不如借着酒意,回忆些美好往事,岂不更好?”岑济廷便也笑了,爽声道“好!我们且吃了这杯便来划拳,谁输了谁先说。”蕊儿便笑着与他举杯同饮。
王氏站在自己房门口望着,见蕊儿不似往日片刻便离开,岑济廷书房内灯影摇曳,似有谈笑之声,便转身进门将房门关得死死的,唯恐留有半丝缝隙。她心中五味杂陈,为何当初亲手招来狼,如今又亲手引来虎,老爷从来只说她不懂他心底的苦,难道她这么多年的隐痛他就能知一二吗?寤寐求贤,供奉职事,她不过一介平常妇人,为何偏要以那后妃之德束缚自己,便是恣意纵情成就妒妇之名却又如何?死去元知万事皆空!可偏偏却又有那割舍不下的,如今想来,倒真是无趣得很,终究一生都是为她人做嫁衣裳。
此时岑济廷吃得微醺,笑着执杯道“娘子她性敏灵秀,那时我还在岭南为官,长日无事,便教她写字读诗。娘子真是有夙慧,她小字临的洛神赋,字迹娟秀,人所不及。我常为她簪花作画,她便赋诗回赠,我至今还留在心底。娘子生性活泼爱动,岭南地方潮热,她时常都是面色潮红,正像一朵含苞带露的鲜花。”蕊儿笑着回到“我平民人家,却无此等风雅。小时身量瘦小,村里大孩子欺负,总是他保护我,有点儿好吃的总少不了我那一口,每次家里做了汤,也不忘给我端上一碗。后来他长大了,那么大个喉结,声音也浑厚了,百十斤的担子挑着上早市,回来总不忘给我捎点小玩意儿,新鲜花样的飘带,摩喉罗的泥娃娃,鸡头穰沙糖。他说攒够了银子就上我家提亲,可……”蕊儿声音越发艰涩,不愿继续多想,抢过酒瓶来为自己斟酒。岑济廷笑道“说好了不自寻烦恼,立规矩的是你,坏规矩的也是你。”蕊儿抹嘴笑道“正是该打,我自罚一杯。”说着一仰脖子又干了。
王氏半梦半醒,辗转不安,脑中似天旋地转。她好像看见蕊儿怀抱着大胖小子,岑济廷又像以前那样神清气爽,整日寸步不离,逢人便哈哈大笑,家下人尽皆围着她母子转,自己好似多余的一般。她又看见知夏,知夏恨她,哭闹着不认她这母亲,那穿红着绿的官媒婆在背后搬唇弄舌,冷嘲热讽,而那方氏在一旁掩口讥笑,睚眦如芒,还要假情假意地上来劝慰。王氏顿时天旋地转,头痛欲裂,眼前突然一阵发黑,口中不禁呻吟起来。
兰淇和竹韵在隔壁也睡得不安稳,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扇子养神,忽听得王氏呻吟,忙点灯过来看视,见王氏满头满脸俱是冷汗,赶紧推醒王氏,口中不停说道“夫人快醒醒,梦中魇着了吧。”王氏睁开眼,见是兰淇,像抓到救命稻草般拼命攥着她的手,口中仍在不停喘息,竹韵便去端水,兰淇忙以手抚王氏胸口替她安神,却摸着衣服湿冷,都被汗水浸透了。兰淇一面飞快地打扇,一边轻声说道“这么个天儿,夫人却将门窗紧闭,一丝风气也无,头目闷热,难怪要做梦了。”说着便起身要去推窗,“不……”王氏忙一把拉住,兰淇不解,只好回身过来,正值竹韵端了水来,兰淇便替王氏擦洗身子,另取了亵衣替她换了,轻声说道“夫人安稳睡吧,我就在地下服侍。”说着便轻轻摇着扇,王氏心内感激,低声道“你白天累了一天,夜间还如此劳烦你,可使不得。”兰淇笑道“哪里的话,夫人睡不着,我们理应轮流来伴着,夫人尽管安歇,一会儿我便叫竹韵来换我。”王氏这才平复了心情,转向内侧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王氏仍觉头昏脑胀,太阳隐痛,双眼枯涩,身子也瘫软无力。本待卧床将息,却转念一想,侍妾前一晚才得宠,翌日主母便病倒了,家下人定有私语,传出去更是笑话。只得强支撑着身子下床。兰淇见王氏起身,便过来服侍,却见王氏精神大减,面色苍白,便道“夫人昨晚未好生歇息,今日看着有些不大好呢。是不是请个大夫来看看?”王氏淡淡道“不必,昨日不才抓了解暑的汤药么?你替我煎上一剂来吃,吩咐厨房预备些清淡的茶汤饮食,近日时气不好,先是知夏,后又是我,家下人都要防着些才是。”兰淇便出去说了,王氏又低声问道“老爷起身了吗?”兰淇低声答道“问过老爷贴身使唤的江泾,书房门一直紧闭,想是还没有。”王氏不禁长叹一口气,又忙强笑道“此番想来子嗣有望了。”兰淇望着王氏的脸,也暗自轻叹了一口气。
慕雅一早便醒了,见梅溪和知夏仍在安睡中,思索片刻,蹑手蹑脚下地来,踮着脚尖儿来至案前,见前日那封杜慎的信还躺在那儿,便轻轻捻将过来,凝神屏息取出信来看了一遍,又对比着昨日的信仔细查验了一番,心有所得,抿嘴一笑,将信收好放回原处,踮着脚尖儿回至床上躺好,脑中却兴奋异常,再也睡不着了,又怕惊醒梅溪,只得闭眼假寐。一时梅溪醒了,起身穿戴,慕雅听见响动,也装着睡眼惺忪的样子打着哈欠起身,与梅溪一道预备洗漱,这才来唤知夏晨起。
那岑济廷与蕊儿一夜交谈,一瓶酒吃了个精光,也不知何时灯油耗尽,两人趴在桌上酣然入睡。此时蕊儿忽觉脸上冰凉,忙睁开眼,原来自己一头栽在案上睡着了,涎水淌了一滩。蕊儿心中一惊,忙忙起身,顿时左边身子一阵酸麻,差点没倒在地上。蕊儿强支起身子,见桌上一片狼藉,一个空酒瓶子躺倒在地,又见岑济廷坐在她对面,也以手枕头还在睡呢。蕊儿此时左右不是,又想收拾好了再出去,又怕惊醒了岑济廷二人对面尴尬。想来想去总没个主意,却忽见岑济廷下意识动了一下,心中紧张,忙抖着手用裙边将桌子拭抹干净,轻手轻脚地将门开了一个缝儿,小心翼翼地出门去,却正碰见一个小丫鬟扫院子,只得藏身于那立柱后头,待那小丫鬟转过身去,方疾步走回自己房中。
岑济廷方有些知觉,便觉浑身胀痛,四肢酸麻,头痛不已,只得跌跌撞撞回到床上躺下。一叠声唤江泾进来揉肩,江泾一面在他身上敲打着,一面嬉笑着说“老爷也该悠着些,便是佳人美艳,也得顾及些身子。”岑济廷此时却已沉沉睡去,竟没听见江泾的调侃之语。碰巧王氏见书房门已大开,便过来看岑济廷,正好江泾的话一字不落地吹进耳朵里。王氏心中一沉,本已迈入门槛的脚在空中停住,随即定了定神,也不进门,转身反朝自己房内走去。岑济廷梦中仍念道:
若问何处蒲荇香,
侬家旧住在横塘,
移舟侧畔能几番,
万点明灯影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