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碧落·霜》甘棠芾斐

15、夫人们的聚会（上）

　　初一日乃是例行斋戒日，王氏这日素来要吃斋念佛，或是在自家佛堂中诵经，或是约同方氏等亲去寺庙祭拜。可喜这日虽是七月里，却难得的天朗气清，王氏等人自然结伴去灵隐寺中拜佛，顺便游观胜迹。及至午膳时分，王氏因想着蕊儿做的瓠汤清淡利口，更胜他味，正宜吃斋，便邀方氏与杜恪之母许氏一同来府中小坐清谈。

　　竹韵先行回府报信，蕊儿想着预备斋饭，姜葱蒜韭之类味至重之物必不能用，但缺此四样菜蔬却易寡淡，思索片刻便命人去山货铺中寻那正宗的重庆山胡椒，各种时令蔬菜瓜果只拣新鲜的买来，又命人将那竹荪木耳玉兰片等物泡发备用。府中人等便各自忙活起来，蕊儿又围着院子转了一圈，命人将府中的各式盆栽重新安放一番。原来有个缘故，知夏素喜天然，那美人蕉、天竹、翠云草等有叶之花虽色彩斑斓可爱，却俱养于盆中，时时修葺，知夏嫌她不够天然恣意，更爱那窗外草木，青之绿之，另具一种芳姿。故而知夏门前光秃秃的竟无盆景点缀，蕊儿恐夫人们看见了不像，特别是那方氏，便叫人将那艳丽之花挪到知夏门前，略素雅些的放于王氏门前，前院中又重新打扫一番。待一切都打理妥当，蕊儿便进厨房看人预备食材，亲自烹调。

　　这里正忙着，王氏已同方氏许氏一齐进来府中。许氏一进得门来便笑道“这岑府中确是不一样，空气中都散着一股子淡淡的甜味儿。”方氏听说便特意深吸了一口气，笑道“夫人近来也爱上熏香了？何不来我府中研习一番，你知我自来精于此道。”王氏笑道“如今我功夫短了，连府中都常常疏于打理，下人们也惫懒，何谈什么熏香。”许氏挽着方氏的手笑道“这熏香之味又非别香可比，宣德郎府中那股子蔷薇香，这临安城中可是独此一家。”王氏笑道“你心内痒痒了？不亏你养的是小子，否则你恐怕早就是这城中第二家了。”

　　三人顺着穿堂来至后院，王氏顿觉眼前一亮，只见那知夏门前花团锦簇，夺人眼目，原来蕊儿闲来无事养着玩儿的花草都搬到了知夏的门前，正不知原委，却听许氏抢先笑道“怨不得小娘子花儿一般，定是日日跟这些花草比美呢，能不越长越美么？”方氏却也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姐儿可真是长大了，今非昔比啊。”说着便情不自禁要步入知夏房内，许氏赶忙拉住，打趣道“人家小娘子的闺房，也是我们这起老婆子随便进的？”王氏掩口捂腮，笑个不停，也拉方氏道“走，去我那儿坐着吧。”

　　及至王氏门前，王氏却吃了一惊，平日里养的草木都不见了，那岑济廷书房前的菊花不知怎地却被搬到了自己门前，王氏忙张望岑济廷书房前，正放着原来自己门前的芭蕉与箭竹。心内莫名不安，盯着那几盆菊花，嫩黄的花瓣层层叠叠，丰满可喜。素来菊花之美，全仗人力，微假天工，看这妖娆艳丽劲儿，不知平日里费了多少人力工夫呢。如此想着便越发有气，当着方氏与许氏的面，不好发作，只得暂时抛到脑后，且与她二人奉茶谈笑。一时下人禀告午膳备妥，王氏便请二位夫人入席。

　　一道道菜摆上桌，方许二人应接不暇，方氏只笑着叹道“果然清淡，你却虔诚，虽是吃斋，也不至于一点油星儿也不见吧。”王氏也觉俱是清汤寡菜，扭头低声皱眉道“不是告诉你二娘提早预备了么？”兰淇有些着慌，忙回道“二娘果真一早便预备下了。”偏方氏耳尖，听罢故意笑着说“自古贤妻美妾，你倒吩咐二房灶前屋后的事，却是可笑。”王氏见她眼中颇有得意之色，不愿招惹她，又想着那门前菊花之事，胸中憋闷，一言不发。许氏看了看那素馅饺子，做得倒小巧，便舀了一匙细看，只见那饺皮半透明，煞是可爱，只一尝，却忙忙放下，正色道“你却该拿出你主子的姿态好好教训那二房一番了，明知我们今日吃斋，故意拿火腿来做汤，岂不有意的？”王氏本就有气，听了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一面赔笑，一面也略尝了一口，便重重地放下汤匙，厉声吩咐道“叫蕊儿来！”兰淇知是有事，不敢怠慢，只得去到厨房将满脸疑惑的蕊儿拽了来。

　　王氏根本不拿眼看蕊儿，只命她跪下回话，蕊儿只得跪了，王氏缓缓说道“看着像一桌子清汤寡菜，倒像是我府中轻慢，实则以火腿入菜，又陷我于不义，你是何居心？”蕊儿大惊失色，却挺直了背脊大声回道“奴家做的俱是斋饭，并无半点荤腥，夫人明察！”方氏若无其事地举匙笑道“这不是冬笋火腿汤，还能是什么？”蕊儿忙回道“这道香蕈饺子是用五色香干末做馅儿，香蕈和黄豆芽吊的汤，夫人只管放心尝一个，菩萨在上，奴家不打诳语。”许氏便又舀了一个细细尝了，恍然大悟道“这么一说却像了，可这汤怎么这么鲜的？没放火腿么？”蕊儿忙道“不能不能，怎能用火腿，就是香蕈——黄豆芽吊的汤。”

　　许氏听罢，忙又试了试别的，大声笑道“真是有慧根啊！不但鲜美，且是素净，便是最简单的生拌萝卜丝，也与别家滋味不同，并无姜醋，倒添了一股子淡淡的清香。”王氏听了，心中不信，便看了看离手边最近的瓠汤，汤汁碧绿清爽，盛在那半透明的琉璃碗中，一如佛心澄明，半信半疑地舀了一勺来尝，果如岑济廷前日之言，只以山胡椒带出瓠子之鲜，鲜甜素净，堪称妙绝！王氏放下汤匙，心事重重，只得唤了蕊儿起来，方氏从头到脚打量一番，似笑非笑道“哟，一双巧手还配了这么个好模样，岑老爷好福气啊，夫人你平日里悄无声息的，竟瞒着我们有了这么个臂膀，可羡煞我也。”王氏越发沉了心，随手打发蕊儿出去，许氏笑着大快朵颐。

　　知夏刚在外面逛了回来，还未走近，便见一头驴在门前啃着草，皮毛并不是自家的颜色，又见一人一手执着门环，却不叩门，只躬身贴着门缝朝内打望，心中奇怪，也不跟梅溪慕雅言语，便轻手轻脚径直走到那人跟前窥探，那人却全无反应，知夏索性双手猛地一推，那人猝不及防，咚的一头撞在门上，竟将门撞了个开，那人直打趔趄，差点没扑到在地上。知夏忙向门内大声叫道“快来人，给我抓住这蟊贼！”梅溪慕雅在后面听见，赶紧冲上来要拉知夏。那人忙起身回头，知夏定睛一看，竟是尹昙！顿时羞红了脸，瞠目结舌道“师傅？我竟没看错么？”慕雅听说也不走近，只侧身低头在一旁伫立，梅溪正要上前打圆场，慕雅却一把拉住，对她轻轻摇了摇头。

　　尹昙见自己这个窘态，更是尴尬万分，忙起身笑道“小娘子好大的力气。”知夏赶紧伸手相扶，又取手帕要给他擦拭，尹昙慌忙侧身让道“使不得，使不得。”这时两个小丫鬟听见声响出门来看，知夏红着脸笑道“没事没事，你们散了吧。”小丫鬟莫名其妙，便退下了，知夏尴尬赔笑道“师傅方才是何故？我只当是那蟊贼。”尹昙勉强笑道“今日你大人吩咐我在书房中等他，我本欲敲门，却见门虚掩着，隐隐听得有女眷的声音，天气炎热，恐不方便，遂隔着门唤江泾，却无人来应，故而向内张望。小娘子今后可别如此莽撞了，倘若真的是贼人作祟，你第一要紧的便是避开，若像今天这样，反会害你性命。”知夏倒吸一口凉气，轻声作揖道“师傅的教诲，知夏记住了。”这时尹昙方觉额头隐隐作痛，用手一摸，竟已肿了个大包。尹昙只不说话，知夏忙侧身请他到父亲书房内坐。

　　那小厮江泾在门槛上坐着正睡得香呢，知夏一脚踢过去，江泾猛一睁眼，慌忙跪下打着嘴巴道“小的不是有意的，小娘子赎罪。”知夏蹙眉训斥道“蠢材！要不是你这厮，师傅今日也不会……”尹昙忙大声笑道“学生今日在此候等老爷，烦小哥替学生安排则个。”知夏忙住了口。江泾便忙忙起身奉茶，知夏请尹昙上座，方轻声笑道“师傅方才没受伤吧？”尹昙倒觉可笑，说道“你一个小丫头片子，倒能伤着我了？”话虽如此说，却只觉头上的包越发作痛，脑子竟有些晕乎乎的，尹昙不禁有些恼怒，皱眉说道“你一个女儿家，下手居然这么狠。”

　　知夏委屈道“本是无心之失，再说了，师傅方才那样子也怪难看的，倒怨不得人家生疑。”尹昙一愣，强笑了笑道“也不知平日里前辈如何纵的你，师傅面前也敢顶嘴。这样吧，如今我二人便做个君子约定，今日之事你知我知，日后都休提起，权当未发生过。”知夏知是占了上风，心内得意，便昂着头道“做这个约定，于我却有什么好处？”尹昙道“好处是没有，不过坏处倒真有，倘若前辈得知你竟如此对待师傅，你细想去？”知夏不等说完，忙道“那说好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尹昙笑笑“我还能哄你这小丫头不成！”说着皱了皱眉，低声道“却取些化瘀的药来，此时头有些疼了。”知夏忍不住嗤地笑出来，也不叫丫鬟，自去王氏上房内取药。

　　王氏等人饭毕正在闲谈，却不防知夏一头便撞了进来。王氏见知夏当着方氏的面又不知礼数，生气地说“你成日家就在外面疯吧，还不快见过两位伯母。”知夏猝不及防，慌忙道了万福，方氏弯弯眼睛笑道“小娘子，那慕雅丫头伺候得可好？”知夏俯首回道“慕雅姐姐心思细密，为人温顺，不只是我，家下人都喜欢她。”王氏便道“你此时来作甚么。”知夏便回说取药，王氏皱了皱眉道“就这么疯吧，又伤了哪里？”知夏抢声说道“没有伤着，不过白预备着。”王氏心知肚明知夏的性子，最怕她哪里留了伤疤，心里生气，当着方氏的面又不愿多话，唯恐损了知夏颜面，只得叹了口气，向兰淇挥了挥手，兰淇便取了些云南白药与她收着，知夏接了遂告辞出去。

　　这里方氏却低声笑道“夫人可不知，这慕雅丫头在我府上时，仗着她那好模样，一心就想做小，成日家穿凿做作，妖妖蹻蹻，大不成个体统。我家心泊眼里哪看得起她，却不知何时倒入了知夏的眼了，听知夏所言，在你府中这段时日倒过得匀净。不过我可要提醒你，须得防着她些，岑老爷虽是正经人，也经不住这妖精似的勾引，否则哪日闹出事来，我倒心中愧疚。”王氏听了，正应了蕊儿之事，且又刺痛了过往，心中又是气又是怒，面上红一阵紫一阵。许氏见状，忙笑着打岔道“跟小娘子的丫头，可有什么打紧的，夫人可是过虑了。”王氏忙端茶来喝了一大口，茶母子的苦涩反倒让她缓和了心情，王氏平静笑道“我倒虑不到那些，如今老爷的子嗣才是头等的大事。”方氏面带嘲讽笑道“你倒也三从四德啊，这贤惠可是一等一的。”王氏只不理她。三人又说了一阵家常闲话，用过点心，方许二人便告辞回府，王氏亲送二人上轿后方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