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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姐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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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睁开双眼,青白色的天花板映入眼睑,溢满鼻腔的消毒药水味随着意识的回复攀上神经。一路向中枢脑干爬去。
她深深吸了口气,吐出积满肺腔内的陈浊,换上新的消毒药水味。浓烈的气息直冲脑门,意识逐渐变得清醒。
又做梦了吗?
小安抬手擦拭掉额角的虚汗,刺入手背的针头被牵动,勾起些微的疼痛。
此时的她躺在诊疗室手术台上,吊水瓶高高悬挂在床右侧的架子上,透明的输液管将它和小安连接,无色的液体在管子中流动,一滴一滴钻入她的体内。
小安微微仰首,她看见自己右腿上缠绕着一层纱布,纱布中间拱起针的形状。疼痛感像泉水般正从那个源头涌出,一股一股传遍全身。
她对这样的场景一点也不陌生,经历了那么多次,再难熬的痛苦也都会成为习惯。
她的身上有很多类似于右腿上穿孔,背脊、手臂、脚踝、双腿……,遮在宽大的病号服下面,平时也看不出来,只是让不知情的人觉得她太过清瘦。
这个医院里又有谁是不知情的呢?
小时候也哭闹过,反抗过,可那些哭闹终究是不会被大人们理睬的,粗大的穿髓针头最终还是会被扎入小小的身体里。
大人们一定是觉得小孩子哭累了闹够了就会自己停下来吧,不需要安慰,不需要哄劝,反正只要等他们明白那些行为都毫无意义的时候就会擦干眼泪接受事实。就像那些不肯吃饭的小孩,大人们不追着喂,反而在饿了的时候最先学乖。
所以小安后来也理所当然的变得很乖,不哭不闹,一直像现在这样平静的让人在她骨头开一个有一个的孔,将骨髓从里面抽出,再注射入真正需要靠它维持生命的人体内。
至少听话的‘好’孩子偶尔还会有糖吃。
女孩侧过头,和她相临的床铺上躺着比她还要纤细的少女。对方微闭双眸,嘴唇轻张,如烟似雾的气息从两片缺乏血色唇瓣中被呵出,转眼间消散无形。整个人单薄得像没有生命的玩偶。
人偶般的少女似乎察觉到了小安的视线,将脸微侧向左边床铺的方向,几缕青丝擦着眼眸掠过苍白的面颊,露出没有表情的脸。
那是张几乎和小安一模一样的脸,除了几笔时光无心的刻画。
她和少女对视着,像透过时间的镜子和镜中另一个自己相望,她十一岁,她十七岁。
诊疗室的门被推开,两张推窗一前一后被送出门外,小安在后一张床上看着那个和自己相貌完全相同的少女先一步出门。车一出,门外两个中年男女便立刻围了上来,满脸的关切之情溢于言表。他们握着少女的手说着贴心的话,满满都是一家团聚的温情与幸福。
真是不离不弃的一家人哎。
她看着那一家三口互相搀扶着离去的背影想,工薪阶层的男女因相爱而走到了一起,组成自己的小家又生下乖巧懂事的女儿。怎料到天有不测风云,心爱的女儿换上了白血病,父母多方求医倾尽全力拯救爱女,无论遇到多少磨难挫折也风雨同舟,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最终上苍垂怜,重获曙光。
真感人,不是么?
慈爱的父母,生着重病却懂事的女儿,美满的一家三口。
那自己又算什么呢?别人的舞台上默默跑着龙套,最终为主角的幸福而炮灰掉的路人甲乙丙丁?
小安看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身影,突然觉得有点寂寞。
她所求的并不多,从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父母的爱只属于姐姐一个人,不用争取,也争取不来。
在他们的世界里,自己不仅多余,而且危险。却又因为自己是姐姐救命的工具,无法抛弃。
可她还是会奢望啊,奢望着卑微的怜悯,奢望着回头一顾的温暖。
就像一无所有的人会抓紧手中最后的火柴,堵上性命去擦亮它,在最后的火光中贪恋那一点点的温暖,沉入永远也不会醒来的黑甜乡。
即使它们什么也不算,什么也无法改变。
小安很希望父母能有一天来稍微关心一下自己,不需要像对待姐姐那样的嘘寒问暖,彻夜守在床前陪伴。只要能说上一两句体贴的话,比如“你痛不痛?”“晚上睡觉会冷吗?”“吃的好吗?”之类的,只要能再见面时摸摸脑袋,拍拍肩膀,甚至只是在推着姐姐离去时回头给个鼓励的眼神……
这就够了,一次就好了,只要能有一次经历来回味就能满足了。
可是他们终究没有回头,一次都没有。
为什么不回头呢?我就那么丑,让你们连看我一眼都嫌恶心么?
心闷闷的疼,她鼓足了勇气想最后再争取一回。
“爸爸……妈妈……”小安用肘关节撑着床沿的金属框,支起上半身,轻声呼唤。
中年男人的脚步顿了顿,有些发福的身体一震,像被蛇咬了似的僵在原地,似乎想要回头,可身旁女人却颤抖着拉了拉他的衣摆,让男人停止了动作。
一行人已行至过道的转角处,在女孩的呼唤声响起后,逃也似的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不知怎的,小安又想起了那个光怪陆离的梦,梦境中她一个人,行走在燃烧的荒野中。
梦的尽头有一个黑衣男人,漫天火云下,用似是而非的口吻问她:
“你甘心么?”
你甘心么?甘心如何,不甘心又如何?甘心了除了一两块可有可无的糖果外还能得到什么呢?不甘心那个被称作她爸爸的男人就会停下脚步回头看她一眼么?就会像那个曾经存在过的老人那样,用粗糙的手摸摸她因营养不良而泛黄的头发么?
不会,都不会。
工具在不用的时候总会被扔进黑漆漆的工具箱里,无人想起,无人问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