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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葬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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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的深处,童年总是沉浸在浓浓的消毒药水味里。
那种略带苦涩的气味,掺杂着若有似无的甜,充盈着女孩那方寸之间的小小世界,与满目的纯白融为一体。
那时候女孩的世界并不大,不大到只剩下一间墙壁被刷成白色的房间,房间里只有一张不大的单人床,床上铺着白色的床单,洗得有些褪色的布娃娃安静的坐在床沿靠墙的角落,一如安静的女孩。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药水味,女孩透过门缝向外张望。
望着阳光透过窗折射进室内,洒在大理石地板上的碎影;望着经过自己门前最终走入其他房间探访的亲友,望着深邃的走廊仿佛尽头是时间的彼岸。
时间像一张粗糙的砂纸,不动声色的磨掉了岁月的刻痕。
以至于很多年后她回想起过去,眼前似乎被隔上了一层纱雾,让往昔的一切都变得朦胧不清。很多人近得就像在眼前,却看不清他们的脸,他们就在触手可及的距离下交谈,却只能感觉到嘴唇的蠕动,听不见声音,看不见表情。
然而有些东西,却在不经意间被悄悄刻划入了内心的最深处,无论那是幸福还是苦难,无论时光如何流逝,即使再怎么不去想它再怎么刻意去忘记,就算自以为已经把它完全的抛入过去尘封……可在夜深人静独自一人的时候,它们依然会悄悄钻入梦境,纠缠不休。
就像女孩在多年之后午夜梦回时,总会出现她一个人站在空白的世界里不知所措,天空中飘散着陌生而熟悉的消毒药水味。
时间倒流回1996年的那个夏天,天气很热,蝉在枝头聒噪不休。坐落于城市郊区的博仁医院四周环绕着大片的树林,没有风的时候整片林子被热浪蒸腾起浓郁的绿意,大片大片连在一起,从远处望过去,旷野盈目的苍翠欲滴。
博仁医院和疗养院连在一起,位置较偏,绝大多数时候都相当清幽安静,蝉鸣声便成了这个季节最主要的声源。
小安站在窗前,胳膊攀在窗台上支撑着瘦小的身体努力向外张望。她的房间在整个医院的最外侧,二楼,窗上装了防止外人翻进来的安全护栏。可对于小安来说,这就是一道藩篱,将她与窗外的阳光和空气隔离成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
她喜欢透过金属条向外张望,看着远处的树林以及视线的尽头那条若隐若现的河流奔腾,远处的飞鸟划过天际在视野里慢慢消失,看着夕阳逐渐西沉将纯白的云彩染成瑰丽的橘黄,漫天流霞披上夜的颜色直到繁星如洗。
每当向外眺望的时候小安总觉得心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悸动,说不清道不明,和有记忆以来的十一年人生截然不同的东西,正一点一滴被那种不知名的渴望浇灌滋长,想要破土而出却又硬生生被锁在冰冷的藩篱之内。
自有记忆以来,她所生活的范围就只有这个用钢筋水泥做建筑物封锁着的医院,而在医院里的大多数时间她都是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呆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看看风景等待下一次的疼痛来临或者忍受这一次的疼痛结束。跟她有交集的人并不多,除了那些每天定时出现给她扎针吃药的护士医生外,就只有被称作她父母姐姐的男人女人,和一个脸色苍白需要很多机器维持生命的少女。
印象中父母姐姐的脸是模糊而冰冷的,他们总背对或侧对着自己,眼神里有着淡淡的疲倦和忧愁,却只是互相望着彼此,若有所思,目光从不曾在自己身上停留过。小安知道他们也在这所医院的某个房间内,离自己很近,只是中间隔着几面墙壁和天花板。
可这几层薄薄的墙壁短短的一段路却几乎成了世界上最远的距离,那么近的空间里,女孩儿却在十一年间仅仅见过自己的家人数面而已。
有时候,小安会想是不是因为自己不乖巧不漂亮才让父母嫌弃她不想看见她。在她不多的认知里,有一条就是有父母陪伴的孩子才是幸福的。因为替她抽骨髓的那个中年护士总会说一点都不痛的,不要哭哦哭花了脸就不漂亮了,打完针你的爸爸妈妈就回来看你了哦。
尽管每次冰凉的针管扎入腿骨瞬间的疼痛能麻痹半边身体,尽管父母没有一次在自己疼痛挣扎间来看过安慰过她,尽管幸福到底是什么意思她根本不明白。
可那似乎是一种很美好的感觉,就像护士阿姨曾经塞进自己掌心奶糖的味道,就像临窗眺望远方时心头的那点悸动。
因为美好,所以值得争取,毕竟她人生中美好的事物并不多。
所以小女孩表现得乖巧安静,打针吃药,抽血化验从来都不哭不闹。在医院里住得久了,医生护士们偶尔也会冲她笑笑,摸摸她的小脑袋,眼睛里流露出爱惜和怜悯的目光,说声真乖。
被表扬的时候女孩也会甜甜一笑,眼睛亮亮的,像有碎银在眼中跳动。
她希翼着下一次被表扬与父母的到来,小心翼翼的珍藏着点点滴滴的温暖片段。
可是一直到1996年的春节,女孩依旧像过去每年的这个时候一样,孤零零呆在自己小小的病房里,身边没有一个人。
家家户户都贴上了大红色的剪纸对联,远在外地工作的人们返回了家乡,暖和和与家人共聚一堂,相互送出新春的祝福。大人的笑声孩子们的嬉闹声炮竹劈啪声与烟火独有的气味融在一起,交织出团圆的热闹。
医院里冷冷清清的,只剩下几个值班的医护人员在工作台前忙着自己的事情,白炽灯的光线从每个人屋内溢出,在昏暗的过道墙壁上晕出一抹淡淡的光影,配合着天花板上几盏零星吊灯的亮度,像黑暗大海中一座座孤独守望的灯塔。
小安的房间黑漆漆的,她裹紧前阵子加厚的被褥躺在床上,望着窗外星河皎皎的夜空,伸出手指试图描摹幻想中外面世界的景象。
屋子里没有暖气,冬天的夜晚显得格外寒冷,女孩伸出被窝的小手在外面呆久了,似乎感到了几许寒凉,便凑近嘴边呵口气轻轻揉搓。温暖的气息拂过掌心,留下湿漉漉的水汽。
过年期间除了少数重症患者外,很多疗养的病人都被亲眷接回了家中团聚,姐姐和爸爸妈妈也不例外,早在两三天前就带着大包小包的药剂和可以在家中组装的急救器械离开了这个地势偏僻的疗养院,却像摆放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似的扔下了她一个人。
今年的确离开了很多人,至少去年的这个时候隔壁还会亮一盏灯,会有一个同样被遗忘的老爷爷过来串串门,分一些留存不多的花生糖给自己。布满皱纹的眼角挤在一起,露出一个称不上好看却百看不厌的笑容。
小安很喜欢和这位叫不出名字的老爷爷相处,和医生护士眼中那种怜悯的神情相比,老爷爷眼睛里充斥的慈爱则单纯的多。他也会问她小安你的爸爸妈妈呢,怎么就你一个人呀?他也会用那双苍老干瘪的手去揉乱自己的头发,安慰一下忍受疼痛的自己。却不像其他人那样居高临下的施舍同情,眼睛和神态动作都在说着“你真可怜”。
而更多的时候,老人则是一个人默默的对着窗户发呆,信马由缰的眼神透过岁月的年轮不知看向何方。
也许正是这种相同的习惯,让小安从认识他不久就从心底油然而生出一种莫名的亲切。
他们相处的时间并不长,前后加在一起不过一年多的的时间。一年多的时间里小安只看到隔壁老人的亲人们出现过两次,一次将他送入这座偏僻幽静的疗养院。一次在今年除夕的十二天前,开着肃穆的黑色汽车驶入医院正门,将从头到脚盖着白布的老人抬出隔壁的房间。
那天小安推开面前的房门,站在门口无声看着空空的推车从身旁经过,推进那道紧邻着自己的房门。又满满的推出,白布罩在他身上,勾勒出消瘦的人体线条,闭上眼就能想象出白布下老人闭眼安睡的容颜。
说不出什么感觉,谈不上心痛和流泪。仅有一点点的失落,仿佛什么东西从自己的世界里滑落,即使不那么重要,却再也无法触及。
小安只想默默地看完一个和自己有着一点点关联的人在人世间留下的最后影像,悼念那双干瘪手指间干净的肥皂香味。
推车渐行渐远,小安想是不是有一天自己也要躺在这样的推车上,没有人为你哭泣,亲人们都神情冷漠的站在一旁,甚至连像她这样简单悼念一段过往的路人都不存在。
就像你从来没有出生过,没有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在乎你,关心你的喜怒哀乐。短暂的生与死,来去匆匆,不留下一点痕迹。
天空下着淅沥沥的雨,冬天的雨冷而锋利,像一把匕首,冰寒入骨直刺心扉。它就这么不近人情的下在医院前方空旷的水泥地面上,为这场缺乏宾客的葬礼演奏最后的安魂曲。
小安回到屋内走至窗前,楼下的空地上人们正在把推车抬入殡仪车后箱。穿着黑色西装的人们在雨中前前后后忙碌着,走调的唢呐声在扩音喇叭里大肆喧哗,刺破了寒冷的雨幕。马达发动的声音在脚步踩踏雨水中径自嗡鸣。
有一个人站在离人群稍远的位置,举着浅灰色的雨伞,一身和周围人相似的黑衣,刘海遮住眼睛看不清表情,似乎在笑。整个人和雨景融为了一体,朦胧在湿冷的水汽中。
他站在离殡仪车十米左右的距离,看着人来人往,既不靠近也不远离。
四周突然变得安静起来,唢呐声马达声被凭空摒除在世界之外,只留下萧索的雨声擦着风划过耳际。
男人似乎微微扬起头,朝女孩的方向望了一眼,又几不可见的垂下眼脸,那抹看不见的笑意仿佛变得更浓。
那一瞬间,小安只觉得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截住,悄无声息的抽离出里面所有的东西。好像自己内心所有的情感与隐秘都在那一眼下被透视得无处可藏。
此时她并不知道,命运的轮盘正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快速拨动。齿轮与齿轮对接,交错而行,以势不可挡的命运之力撕破了所有藩篱,将她本应默默枯萎的人生全盘逆转,带往不可预知的未来。
那是他们的第一次相遇,也是一切故事的开始。
回过神来,往来的人流依旧在眼前穿梭,而男人刚刚站的位置上却空空如也,让人怀疑那是不是一时的幻觉。他就像一抹水印,在漫天的冷雨中被凭空擦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