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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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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在飞跑的时候,的确想过很多事情。昏黄的建筑、小巷、废墟和滴水嘴掠过我们身边,最后周围一下子暗了下来,路面下泻,光影融进了长长一条隧道里。卓周跑到这里,速度仍不见减慢,我只好用力拉住她说:我们到了。他们不会再追过来了。
她回过头来,双目灼灼,暗处也有诡异的灯火闪亮,她问:这是什么地方?我在前面带路,迟疑地回答道:这个地方叫做……老鼠窝。
我对这个地方了如指掌,因为在附近住过十多年了。
人类修建的有些东西总是别有韵味,尤其是那些不知用来干什么的东西,比如这条隧道。现在看来,这似乎是当时一种先进的地下铁路系统,或者防空洞,等到防空洞再也防不了天上掉下的东西,它就弃用了,一户户从贫穷行星来的移民又搬了进去,在不同编号的墙角搭起了违章建筑,在我的童年时期我记得这里阴暗潮湿的菜市场和拉起花色尼龙布的小摊,只有这里摆摊的人,城市协管队员是不管的,别的地方他们还都要撵到这里来处置。
我在城市的地下七拐八拐。早些年我也曾住在高达几十层的廉租房里,那时候的楼房直插清朗的蓝天,穿过人造的云雾,变异的巨大的鸟类在楼檐边宿巢。每天起来都要开窗把它们赶跑,尖叫着飞走以后,才开始打扫鸟粪。后来我付不起房租了,回来就租和大学城一样的地下室,又便宜又方便,还带观景窗,就是地方极为狭小。这时和我住在一起的就是老鼠一家了。由此可见,我把卓周带回家,一开灯,就后悔了。
卓周跟我一起穿过巨大的地下老鼠窝,途中歇息时,我问她:跟我走是什么意思?她笑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嘛。你现在去哪里,我也去哪里。我说:我要回自己家了啊。她坐在一个高高的消防栓箱上,晃荡着交叉着的两条腿,俯身凑上来,低声说:
带我去你家。
所以我就只好把她带回了家。她包底有一张来程的船票,而没买返程的,决心已是破釜沉舟。况且她那时候身边连现金都没有。我一直在反复回忆卓周苏哈伊穆撒勒萨那时候的浪漫情怀。
她一定确定能找到我吗?
这个问题是没有答案的。
我住的地方是一大片联排建筑的地下室中的一间。楼道的光线也是黄的,刺眼而温暖,天花板很低,上面沾满了污渍,垂下一根根管子。卓周又弯腰脱下高跟鞋,勉强钻了过去。在这个地方住久了,就会变成洞穴矮人。然后我打开一扇很小的门,室内还是一片漆黑,直到我拉上电源。人造窗和真正的窗有主要的一点不同,那就是真正的窗在夜里也会发光。我走进去,把卓周让了进来。我们俩站着,因为那是唯一一块能站的地方了,周围的地面上都是书架和桌椅,堆放了好几箱古老的纸质材料。那还是我外公时期的东西,我自己的东西则乱七八糟地堆在桌上,有一台屏幕很大的计算机,那是我的宝贝命根子,我正打算去给它换块主板。人造窗的风景亮了起来。窗外是浩瀚的银河,正在我们脚下,从窗口可以俯视流淌的清辉。
很久以前,我买这扇窗的时候,店员表示可以免费选择一个景色内容。我在那时候,只是突然想起寄宿学校宿舍的永夜。所以尽管银河的主题已经被用滥了,众所周知,这种窗子一开始研发的风格就是星空主题,我还是买了默认的一种。其实星河不难看,惟一的问题就是永夜不休,让人提不起精神,所以后来就没什么人买了。但这没关系,永夜的月轮——人类走到哪里都要给夜空加一个月亮——正从上方俯视我,此刻这月光还照着坐在窗台上往下看的卓周。她踩着爬到窗台上以后,月光就洒上她的侧脸,把她身体的一半都变成雪白的银锭。
这时候她回过头来,我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她突然拍了拍窗台,精神振奋地说:
今晚我就住你这儿了!
我说,没问题。她说:真的吗?我说:那当然。她说:那如果我还要住很久呢?
我想了想:那也没问题,只是到那时候我就在地板上睡到脊柱扭曲了……
她蹦起来:你只有一张床吗?
我道:我难道需要两张床吗?她坐回去,笑了笑,说道:也是。我又说:但我现在开始就需要两张床了,你要住多久?你怎么逃到这里来的,身边没带钱吗?她摇了摇头,欲言又止般,我有钱,她说。然后她沉思了一会儿,突然大笑道:
你看你!你竟然睡地板!
那我怎么办?
卓周突然换了副严肃的表情,俯身凑了过来。她的黑发有几丝在我的脸上打圈,红色的裙摆铺开在窗台上,映在漫天星辉下,像一尊凡尘的女神。她好像叹了口气,用极其温柔而且认真的语调说:
——你难道还是不知道我跟你走是什么意思吗?你不是爱我吗?
她一提起这件事我就窘迫起来。因为某些原因,我觉得在她面前我就受窘,从未坦荡荡过。然后就只听见她轻轻地笑了:我都这么说了,其实我也爱你……唉,先不提这个,总之今天晚上我要住在你这里,而且我都跟你走了,凭什么不能睡同一张床?我张口结舌道:啊,我本来以为你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她敲了我的肩膀一下,置气道:你这么多年来就像个傻子一样过活吗?
收留我。她一下子跳到我的床垫上坐下,盛气凌人地抬起下巴抱着手臂。所以说,我这时候怎么能拒绝她呢?我只好说:睡就睡吧。后来我也躺到那张床上,她的声音从侧面传来:关灯。我就关上了灯。
她在黑暗中轻叹道:我年纪轻轻,竟然和一个女人私奔了,我从没有想过!
我想,这也不是她做不出来的事情,从一开始就应该想到。但我还是说,这话不对,你是先私奔,在路上看到了我。她说,胡说,我明明是为你而私奔的,我知道你喜欢我。我当时没能想到,因为我还不认识亚米特里,不然我就可以反问,难道莱斯利特兰巴契尔深夜那一跳车也能算是私奔吗?人和人都是一样的,人和物也一样,有些人天生就带着一种自由的光辉,是阻止不了他们向某个方向奔逃的。问题在于卓周奔逃的目标竟然是我。得知此不可思议的消息时,这种感觉难以形容,就像醍醐灌顶,清泉乍迸,刺眼的光芒盖天地而下,一切的脉络都变得透明、清晰起来,我过去的人生都不再是梦幻。
在早先,我也在想,我到底为什么要为一颗被毁灭的卫星奋斗至今?为什么我要继承我母亲的遗志,争取公正和平等,和生活较劲?本来这是没有理由的,但别人都觉得我是在没事找事,因此假设一定要有个理由的话,我一定觉得成为卓周的目标这个理由不错。
不过那天晚上,我觉得所有事情都像一个梦,听了那话只觉得越发不像话,越发头痛起来,就睡着了。
后来有一天卓周说:她那么喜欢我,因为她发现她遇到的所有男人都是混蛋。早在寄宿学校的时候,她就觉得我是个无可救药的绅士一样的人物。她说我简直比老头还要迂腐,看到她就要让路,让我帮忙决不拒绝,却顶着一张沉默的脸,穿了一身黑,剪了一头短发。
这时候我们住在一起已经有一个月了。我从床上坐起来听她讲着,因为感觉到这将是解开所有谜团的一个关键的时刻。她伸手过来摸我的头发,温柔地说:你这混蛋!你过着那么刺激的生活,怎么也不叫我!然后她说她真喜欢我的头发。我的头发是黑色的,阳光一照就是金棕色,又软又直,蓬松而短,和她的形成鲜明对比。但是我等了很久,她还是没有提寄宿学校里的其他部分,所以我直到现在还不知道她到底怎么想的。
我的想法则是,我怎么成了一个绅士呢?如果说我从不拒伸出援手,那也是因为我太爱她了,这个道理岂不是很明显。卓周就说,她后来再也没有碰到过比我对她更好的人,即使那人宣称爱她也一样。不过如果是男人这么对她的话,她又嫌他太文绉绉。当然根本就没有这种假设的男人。所以说到底,她干嘛非要找一个男人呢?
卓周苏哈伊穆撒勒萨在一个深夜里惊醒,躺在羽绒被上辗转难眠。她突然想通了这一点,那就是要找一个合适的人是如此困难,而一般人一旦陷入性别的习惯思维中,就使这事变得更难了。这就像亚米特里突然悟到他不一定要找一个老婆,而只要和教务主任莱斯利特兰巴契尔一起过日子一样。她想通这一点后,彻夜难眠,在被子下面偷偷激动起来;而在那样一个重要的时刻,我在大学城的地下室里读书,写代码写得天昏地暗,肚子十分饿,盘算着出门弄点蛋白质罐头吃——所以竟然没有想到她,真让我有点不好意思。
我就是这样有了女朋友的。
关于刺激的生活。卓周在找到我之前,得不到我的任何消息。众所周知在一个过于广袤的宇宙中互联网这种东西作用是很有限的,只能发挥发挥局域网的作用。她既然联系不到我,就只好先到老地址来看看,没想到运气奇佳,一来就撞上了我,还是在两个警察面前。
那天,据她的描述,她简直激动得喘不过气来——她说,太刺激了!之前她以为我是艺术家,或者说注定要成为艺术家。和艺术家搞同性恋,这听上去很有意思。没想到我是个吃牢饭的,这就更有意思了!我纠正说,我不是吃牢饭的,我是记者……她打断道,你一年里有几顿饭是在派出所里吃的?我说,那不一样,我只是夏季上 访专业户,平时也是个规规矩矩的良民啊,对不起让你失望了。
总之,卓周一定要向我打听我在首都的故事,并且今年一定要陪着我去。
我说,你就不用去了。
她定睛看着我,温柔地道:我是你女朋友啊。难道不是吗?我扛不住这一招,只好说,有生命危险,万一晚上被拖到暗巷里打怎么办?你又不是我,我耐打扛揍,不要紧的。卓周瞪着眼睛说:你怎么被打过,不是说不怎么打女人吗?我说,是不打女人,但我长成这样没办法,他们打完了发现我是女人,还向我道歉了——哎你别哭啊!就是开头几次,后来他们就认识我了啊!
她擦掉眼泪大笑起来,笑得前俯后仰,然后坐起来温柔地握住我的手(不是第一次像对待铅球那样),郑重地说:
我不结婚。而且我要陪你去。
她说到做到,真的没有结婚。但是她不久之后就回去了,我送她到港口的那一天,她身穿黑色旅行服,而且她是我的女朋友。她这次回去,是迫不得已,因为她的父亲垂危在床。临上船之前,她亲吻我的脸,低声说道:
“我们在新耶路撒冷再见。”
新耶路撒冷。
如果不是我手里握着她的地址和通讯方式,我回到凄凉的矿业行星上的小居民区时,还是会觉得自己做了一场很长的梦,而且从这场梦中醒过来时,周围更是一片荒凉,像是从虚幻的世界归来,站在真实的荒漠中。
我苦笑几声,面对一片瓦砾,门口卖五金器材的店面后摊已经不存在了,整座小屋像被切奶油的刀劈开,只有一半矗立在那里,如同被竖剖的鱼露出内胆。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废墟。
“终于动手拆了啊。”“是,”五金店老板抽着烟,“前天的事。”“这么快?”“是。”
这老板穿着白色汗衫,他估计已经转移好了,回到废墟上拣点居民遗落的东西。我看到有两双鞋,一个戒指。“东西搬出来了吗?”“地下室拆了没?”“还没,不过大概被埋了。”“谢谢。”于是我就走向地下室的入口。这入口很难找到,因为被瓦砾埋起来了。我往里一看,好家伙,幸好我向来把重要的东西备份到学校的服务器上。
五金店老板见我走出来,打招呼道:“怎么样啊?”
我说:“唉,拆了栋楼而已。其他人怎么办?”我想我一辈子为非法拆迁上 访……这回竟然终于拆到我头上来,不知为何有种黑色幽默感。老板把烟头吐到地上:“没办法,认倒霉啰,反正都不是长期租客,有几个小姐和外星来打工的……小伙子有去处不?”
“打听一下,附近有没有招待所?”
我背着包,行李跟随我走下街道,穿过一片断墙残垣。这些东西估计中午之前就会被收拾掉。
工业的微光普照在开阔的大地上,我又低头看了看号码,并把它默记在心里。反正,一切本来就没有个定数,我既然都能找到卓周,为什么不能被拆掉间房子呢?这不叫无家可归,这叫大宇宙时代人性的漂泊无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