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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五章 ...

  •   四个月前是帝国的初春,我搬回了我出生的行星。其实每个地方都差不多,除了要适应新一套昼夜方案之外。我记得那个寄宿学校里完全人工的昼夜,在那里我从来没看见过行星的天际,直到我离开,回到故乡。
      我还是一如往常准备着来首都的事,我搬来搬去,到处周游,其实只不过是在游说过去那颗卫星上的遗民。他们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虽然理应为自己抱不平,但大部分不愿再从重建的新生活中走出来。所幸我凭借过去的人脉关系,已经团结了一小批人,即使他们分布在各个矿业行星的各自贫穷的家里,做着种类不同但同样收入微薄的工作。一般来说一年中的这个时期,我在这附近的行星到处参加不同的集会、演讲和游行——所有人群情激奋,都在准备前往首都之行。秘密警察、便衣和群众之间暗流汹涌,在此期间,被叫到派出所谈话是少不了的。这颗行星就是这个星系的首府所在,当年非法消灭的指令乃是当地政府所下,而我也是和政府大楼边上的派出所最为熟悉。
      四个月前我被押到一艘小型巡逻舰里,被押上去时还有人在给我拍录像。我谨记不能挣扎袭警的原则,毕竟袭了警谁也没好果子吃,但破口大骂总是允许的。破口大骂也要注意不能侮辱他们的人格,所以我就骂那些拍录像的城市协管队员:二十年前你们非法消灭的时候怎么不拍录像?我们祖辈世世代代在那颗卫星上,比银河帝国早几年?那时还是联邦时期……那个监督别人押我的警官对我和气地一笑,说别紧张,我们会调查你的问题,你先配合我们一下——我知道你都是我们这边的老人了,从小姑娘起就是,我们前所长看着你长大的。我说好吧,回去就回去,我也并不是不给你们面子。我骂的也不是你们,你也是听到的嘛。于是他们把我两手一背、系好安全带,暂时送到所里喝茶去了。
      这件事情本身没有什么,因为我确实如他们所说,是蹲派出所的常客。蹲派出所,这个词的意思是说,在里面一句话也不多说,只是闷头坐着。他们要做笔录,我就反驳道:我没有犯罪。他们坚持,我就说:规定呢?关在一间小房间里,就敲门:我气闷。关的时间长了点,就要上厕所。不喝里面提供的任何茶,不吃点心,带好呼吸面罩,过不了多久就能放出来。我是和他们的前所长比较熟,每一任都是——派出所里的人员都换了几拨,我还是坚定不移地蹲那么四个。里面的人对我的待遇比新人都好,而且经常劝我,有好好的前途,为什么非要做这种事?我的回答是:你们应该见过我妈吧,她在二十年前也常来——她和我长得像,长头发的。她去劳改了,死了。那个警察愣了一下,就回过头去,不再讲话了。
      他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人了,脸上有了风霜的迹象,皮带上挂着帝国统配的激光射击棍。这一代代人,就这样因为复杂的原因相识相知下去。

      我从没有想到我会在这种地方再看见卓周。最后一次见她的时候,她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笑容,和每一个人拥抱告别。走廊里堆满行李,她的贴着前往首都的凭据。她即将前往一个光辉的地方,我那时候站在人群疏落的地方看着她,心里想,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有机会爱一个人了。
      接下来果然如此。
      我说过,我不是没有机会喜欢一个男人,前提是有一个男人会忍受一个年轻女人,剪着短短的男式发型,在她闲暇的时节奔忙复印打印材料,游行演讲,还到首都排上 访的队伍。有这些他宁愿永远单身。所以我一直都作好了如上的心理准备,正如亚米特里和千百万其他人一样,宇宙的确让我们的世界更广阔,也让人和人相遇的概率变得更小,独身一人乃是常事,婚姻和恋爱才是千万分之一中的奢侈。
      我被从巡逻舰里又押解出来。现在想想,我无比感激那天我去参加那次散步游行的举动,甚至感激这个罪孽深重的帝国和我罪孽深重的生命。要是没有这个帝国和它的罪恶,就不会有持续六十年的这一系列事件发生。我不会去散步,要是我不去散步,就不会被请去喝茶,不被请去喝茶,就不会突然福至心灵,回过头去,在街对面看到我一生难忘的景象:
      我那天穿着一件黑色防雨冲锋衣,戴着一条黑色围巾,如此一身黑地转过头,目光越过身边的几个警察,在街对面的建筑已经陷入了黄昏。这恍若深秋的街头,各式地面车和巡航舰来来往往。我的视线突然捕捉到一个熟悉的光斑,一点红色晕开在视网膜上。我看到卓周苏哈伊穆撒勒萨站在街对面,她正抬头看着我,一脸惊讶。我也一脸惊讶地回望着她,我之所以认出她来,是因为她的红裙子。那条红色连衣裙下摆蓬开,衬托出她又细又长的双腿,我记得我们第三次对话的时候她也穿着类似款式的衣服;一瞬间时光有点停滞的迹象——
      “你画的这是我吗?”
      她凑过来看,坐在桌上评论道,一条腿踩在椅背上。“这肯定是我,我有这件衣服……”她穿着一条水蓝色和深绿色相间的连衣裙,我记得这裙子使她看上去像深海里的游鱼。我画的只是她的一个背影。她拿起素描本来看,翻了一页,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放下来,用诚挚的语气对我说:
      你能给我画点什么吗?给我一个人的?

      我看到卓周的时候,我一下子想到那一天,所不同的是她今天的连衣裙是红色的,上有一道黑色翻边,黑色的腰带上系着银闪闪的搭扣,下摆内侧另镶了一圈黑边。比起我上次看到她来,她似乎的确从一个少女长成一个女人。
      我只来得及想到这么点,因为她也回过头来,看着我,眼神里竟然带着欣喜和一贯的深情,然后穿过马路跑了过来,长长的卷波浪黑发在身后的风中飘扬起来……我们都十年没见了,我恍惚间想。当然在那个寄宿学校的生活没有使我们都变成好朋友,但无论如何,大概能够和认识的人相见也是一种奇遇吧,她大概是这么想的。
      我旁边的警察似乎也注意到有点不同寻常,用棍柄推推我,说:“快走,……”还没等我回答,卓周已经跑到了这边,她还穿着双红色细高跟呢,却跑得这么快,还用非常温柔而急切的语气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你这几年过得还好吗?发生了什么事?(她抬眼看到了警察和巡逻舰)你怎么在派出所门口站着?”
      我和她的再次会面是如此尴尬,我站在风中,把脸埋在围巾里,脖子上挂着防毒面具,手背在后面,一左一右两个警察分别押着我。而她身穿红裙子和高跟鞋,也站在风中陪我肃立。我注意到她涂了口红,但眼中仍然放射出那种狡黠又充满深情的光芒,和十年以前相比简直没变多少。我想了想,欲说还休道:“……我就是进去坐一会儿,没事的。这里讲不方便,你又怎么在这里?”
      她已经转向那个警察,从包里拿出两根烟各塞到他们手里,急切道:真是不好意思……但我和我朋友都十年没见面了,能让我们进去说说话吗?那警官犹豫了一下,看看她,又看看我。卓周的穿着代表她是典型的上层社会人,我已经说过她家里是迦南富商,他们大概在猜测我们是怎么认识的,不过凡事皆有可能。他考虑了一下,说:进去不方便,要不你们就站在这里说吧,限定五分钟以内。卓周说:她干了什么?犯了什么事吗?警官道:咳,你放心,你朋友没干什么,就是上面程序规定要走一走,我们也没办法呀。你们就站在这里,就是这里,别动,我们看着。

      在卓周拉住我的手后退跑到派出所大门旁边一棵盆景后面之前,我心里像乱麻一样,走马般跑过很多事情,其中之一也包括我们在分别之前的最后一次对话。那次对话的发生,和第三次是有关系的。如果没有第三次,也就没有那一次。正如其实造成这一次会面的还有很多偶然因素,比如如果我当初住的那颗卫星不被炸掉……那么卓周这个人就根本不存在,但正是因为她存在,而且我正在上 访,而且我被派出所逮了好多次,所以警官和我相熟,就没给我戴手铐。而如果带了手铐,我就回不了头,看不到她,我也认不出我,我们就这么擦肩而过。另外,也幸好这次派来的是四个派出所中最靠近的一个。所以这一切的因果循环奇妙地构成了我们,因为过于匪夷所思,我都不知道我是该憎恨还是该感激我所遭受的一切,只好叹着气说,这就是生活吧。
      第三次对话发生以后,卓周就起身走了。
      那时候期末考试已经考完了,我就坐在休息室里画画。还有五天就要离开此地,我如此想。走廊里大小姑娘奔跑着,大声嚷嚷着寻找自己的失物,休息室里的天光永远是黄昏。于是我夹起本子回寝室去。我没有想过给卓周画点什么,虽然我义不容辞地答应了,并且认真地画完,投放到她的信箱里。
      我回忆着这些的时候,思绪仍然如同乱麻,因为我还是没有理清,现在和过去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卓周和我这个人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我曾经觉得她的名字听上去像女匪徒,她说这是她的外号,她的真名叫詹宁莉萨。也就是说,卓周这个名字都不是真的,只有她的音容笑貌仍然清晰,让我认清,这的确是她,出现在我面前,拉着我的手。
      我已经忘了这是哪一回了。但现在这个场景,很像是我们的最后一次对话。
      那是在寄宿学校的最后一天,我往失物招领的方向走。在这之前我刚刚把给卓周的画画完,好像卸掉了心口一块大石,觉得接下来的事变得容易起来。
      我在走廊中间碰到她,就习惯性地笑一下,然后低头让开。但这一次她拉住我,笑容满面地打量我:“谢谢你给我画的画。”着实说,我被这样的笑容看得不知该做什么好,就答道:“不用,应该的。”就低着头继续往前走。我低着头是因为这样走得快,而卓周立刻冲上来拦我,我只好立刻收住脚以防撞到她,只听她说:“我们说会儿话吧?你现在有空吗?”
      我说:当然有空……不过我要去失物招领处。她说没关系,就跟着我一路走了起来。你要回家了,她说,你高兴吗?我说,大概吧,你呢?她笑了笑,用很轻松的语气说:我不回家……你知道的,我要去首都上学。
      我问,你怎么会去首都上学?
      她看了我一眼,说道:这是我们学校的交流项目,我得到这次机会,和来这里一样。所以……我不回去了。我道:啊,那恭喜了。她又看了我一眼。这时候我们走到了走廊的拐角,她突然声音放轻,用十分温柔体贴的语气说道:
      你有男朋友吗?
      我下意识的反应是——这问题在我们第二次对话的时候不就问过了吗?因而条件反射地答道:没有……
      ——那女朋友呢?
      没有,我也是条件反射地答道,然后猛地想起什么。
      为什么这么问?
      卓周在失物招领的门口站住脚,我都难以直视她的笑容,她轻快地说:不,没事……只是开玩笑。我什么也没说,推开门进去,觉得四肢百骸里有一种剧烈的震动流过,我想,反正也是最后一次了。我回去以后,大概将不会再有值得我爱的人,我只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经济独立地活下来……那样就够了。
      这就是我们在寄宿学校里最后一次对话。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我甚至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四个月前,我觉得四肢百骸里那种震动再一次流过,同时也再想起,她那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一直没再搞明白过,惟一的解释是可能她看出我是块搞同性恋的材料。十年过去了,我经济独立地活了下来,也再没找到另一个我爱的人,站立在寒风中,手插在冲锋衣的口袋里,在一株盆景后重新面对卓周——我是要问她很多问题的,但是最终牙齿颤抖,都没问出来。
      她一把我拉到那里,就更为急切地问我:你怎么了?你这几年上哪去了?
      我说:我还要问你呢……嗯,重新见到你很高兴,你怎么在这里?
      卓周笑了,突然弯起一条腿,我惊讶地看到她脱掉一只高跟鞋,然后弯起另一条腿,又脱掉另一只,把它们拎在手里。
      “我要结婚了,”她一开口,用的是温柔无比的声音,“高兴吧。”
      是吗……我说,那祝贺你啊。你看我,那么多年过去就是个穷写文卖字兼上 访的,还把自己弄进派出所了。她听到这句话时眼睛亮了一下,然后问:你还住这里?
      我说:我每年春天都搬回来。
      那真好,她眼睛闪闪发亮地说,那太好了。
      我看着她,从头到脚,她棕色的皮肤、黑色的长卷发和红裙子,这三种颜色在我心中构成了某个标准形象。她刚才说她要结婚了……
      为什么好?我问。
      她吐出一口气: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住在这个星球。她环顾四周:真好,这里的环境很不错,还有骑自行车的人……街上还有梧桐树啊。她突然收回目光,犀利地看向我:你住哪里?
      我答道:不远,你问这个干什么?
      她远望彼方,目光如梦似幻,好像在看一个最美好的梦境。而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正看到帝国的初春的街头,这颗行星如坠深秋,整个城市笼罩在大气橘黄的光线里昏昏欲睡,大红的邮筒、骑绿色自行车的人、佩警棍的警察在不远处监视着我们。我突然觉得一切都离得遥远,都不再是我熟悉的,卓周站在我身旁,好像一株包含了无限故事的果树,我感到重要的一刻来临了,她马上就要结出一颗酝酿许久的果实,告诉我这个故事的终极答案——
      我要结婚了,她突然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眼睛里闪烁着某种激动的光芒,同时紧紧握住我的手。但是我不想。她这么说,瞥了一眼街边上的警察,手握得更紧了,我觉得骨头都要被绞碎,猛然想起她以前是田径队的,扔过铅球。我不想结婚,我是逃到这里来的,因为我记得你跟我讲过这个星球。
      她的眼睛更亮。我那一刹那极其激动,心脏几乎停止,又屏息凝神,听着这个答案。她继续说:
      “你说吧……只要你说——你喜欢我,我就跟你走。”
      她的眼睛那样明亮地盯着我,她的手坚定地握着我的手,那一刻我怎么能够有另外的选择,虽然我内心一片混乱,心想:这是怎么回事?!这到底是为什么?!
      我叹了口气,说:是啊,我喜欢你。她就笑了,一双黑眼睛好像森林里警觉的鹿。我没见过森林里的鹿,但我只能给她安上这样一个修辞。然后她用耳语一样的声音说:那我数到三,你就跟着我跑。我大惊,说,什么?你要干什么?她回眸一笑,轻轻地狡黠地道:当然是跑!一二三——

      我手腕上一疼,只觉风声呼啸,身后的警察这才注意到异常,“喂”了一声试图追上来,我知道他们可能还打算放枪,但大概是忌惮卓周的身份,追了两步就听不见了。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我上过访,挨过打,蹲过派出所,进过刑拘,开过听证会,游过行,散过步,可一生从未试图在众目睽睽之下徒步逃离持枪警察的包围圈。完了,我想,这次估计要在档案上记一笔了。只有卓周,这个黑发在前方高高飘扬的姑娘、或者女人,才敢奋不顾身地闯进别人的生活,只有她能带我在风中自由穿梭,跑过大街、跑过小巷、跑过下水沟和干涸的桥洞。——卓周是田径队的!我怎么能忘记了这一点?她的两条腿肌肉坚实有力,又细又长,红色的裙子在身后翻飞招展出黑色的衬里,这时候她会不会爱我已经不重要,我爱不爱她也已不重要,这个时刻在我的记忆中抹消不去,无论从今到往后,从瞬间到永久。
      我当时还在想,既然卓周出现在我面前,还拉着我飞跑——一般来说这是个梦,既然是在梦里,还怕什么警察?
      我这么一想,就安心了,一闭眼睛就跟着飞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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