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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章之五 红莲业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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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未年十二月廿三,下弦月。
北昆仑一届修行之地,千里冰封,积雪不化,修行者们晨起修身,夜间养性,吃的是雪莲子,喝的是四处皆有的雪水,因而身无污秽,渐渐性灵皆轻,终有一日修得羽化飞升。除此之外,生活可谓是单调无奇的。一日,一日,复一日,重复着的节律作息,轮回着的四季变换,周遭却是景不移物不变,还是百年前看得令人窒息的月,还是这汪深陷进去不愿醒转的雪。
人道是昆仑三大奇景,冰崖、雪原,还有眼前这茫茫无垢的月色。然而一眼望穿几世几代,再美的夜月,再圣洁的疆土,终究免不得会招人腻烦。
“回来了啊,轩奇。”
青毋遥望着白月蓦然叹出一声,松松地卧在老枝上翻了个身。也不等脚下回音,他一手抄起身边半空的碧壶,头也不回地往身下掷去,“老东西派你去时帮你用花泥封的,按约定之时,月半拆的封。想着你晚到一日,我便多喝一口,幸而到今日这壶好酒仍未见底。”
“阿青,谢得你的好意。”少年清朗的笑意遥遥地穿透寂静,然除了听来舒畅的笑声,并无其他什么响动,这叫卧在枝头的青毋往下投去一眼,语声甚是不快,“怎生一个谢字便打发了我?快快闻香,喝上一口与我共赏这月色无两。”
“哥哥你每每破戒,都要拉上一两个倒霉的共同受罚。我这回受不得你的拖累,眼看着师傅就要出关了。”
“受不了你,差几个月就要出师的了,竟还怕那老头怕得如此之紧。”离得远了,青毋眯起眼来只见得枝下一团白影,似泼散的月光,更似舒逸自在的绫罗。心中暗道赏月倒不如远观这厮来得赏心悦目,足下这不领情的小东西便因听了一句不称心的话翻脸了,“出了昆仑门,一样也是昆仑弟子。这半壶好酒,轩奇受不得倒尚且还得。哥哥留心,这厢便还你——”
只道是接个酒壶,青毋自忖自己伸脚出去屈趾一勾也是勾得住的,没成想这碧壶在半空道中突地转了个弯朝另一头坠下,直急得他纵身跃下枝桠,这才赶在酒液葬了土地神之前一旋身兜回了自己的宝贝,“顽劣!好酒不喝,不喝便罢了,毁我的壶作甚么?”
“怪我怪我。”披戴一身银光,周身亮如满月的少年只盘腿坐到雪地上放声大笑,“不过我要不使点伎俩,阿青你又怎么肯下到地上?”
“嘁,有话快说。难得盼你回来一次,真叫见了你人,却又觉得还是你这捣蛋泼皮不在的好。”口里边抱怨着,青毋到底还是在他身旁支腿坐下了。
“其实要说有话,我也着实没有几句与你说。”一见轩奇搔起了头发,青毋便知他在为什么事犯难,“这样吧,你若有意,便随我下山信步游上一遭;若没这心境,当我没来,继续跃上枝头看你的月亮便好。”
“欸,轩奇你这话说得不好。月色年年月月天天有,小师弟跑上门来撒娇可是几十年出一回的新鲜事。这一遭我去得的,”也不管自己这话说得少年面红耳赤,青衣一摇,已见其人一晃一悠地越过他朝前迈了出去,“不消你问,轩奇开口,刀山火海我也定是去得的嘛——走了走了!”
“倒是连缘由也不问……”再搔了搔头,轩奇按上刀柄,喃喃自道着跟上了自己的师兄。
两人脚程皆快,一盏茶的时间走出十里,身旁劲风厉雪便漫无踪影。清风自在,桃花飘香,不用论山上山下,单单一道结界劈开的昆仑前后两道山脊,境界便已大不相同。
修仙虽道是清苦,却并非是为了存心折腾人而作苦行生活。昆仑老仙自个儿就是个贪杯成性的老顽童,听说八百年前喝醉了酒后大掌一挥,结出这道辟风结雪的好屏障邀来蓬莱三仙共饮七十七年。可惜天下无有不散之筵席,自老仙受罚,酒尽人散之后,这片人间仙境就照白帝谕令拨给门下弟子们安住了。让阿武那班修仙不过十年的新晋小童们跑来赤条条的北境受寒毒之苦,本也不是什么可行之事。北山的凄寒入骨,昆仑上下从来也只有青毋一人恋恋不舍而已。
这一夜,红瀛正盘坐在南山结界的厢房里静修,忽然听得门扉“吱呀”一声,原是扎两只小髻的侍童报信来了,“红姐姐,到处找不到大师兄,许是又下山去了。”
“知道了,麻烦你劳顿到现在。”她撤了手中结印,软下声来向外挥了挥手,“夜也深了,你快快歇息去吧。”
“姐姐也要早加歇息。”又是“吱呀”一声,乖巧的侍童将门轻轻掩上,踮着脚尖轻快地走远了。
独留下红瀛室中静坐,夜正深沉,也无异动,可惜她却再难定下心神。闭目念了三遍心诀不成,她索性懊恼地一睁眼,定定望着桃窗外的月亮不再动作。
月白如霜,今夜好夺人的月相!
并非满月中天却有如此饱满的光华,红瀛暗中称奇,不觉掐指一算,缓缓阖上了双眼。
一闭目之间,她自觉眸前黑影一掠而过。鼻端暗香浮动,胸中气息大乱,直待好不容易稳固了心念,她一举猝然睁眼--却见眼前月色如血,半边红月像是刚从阴寒赤水中被捞起似地,既是火一般的浊红,又是死一样的寒怖。
大劫将至,昆仑看来也不再是人间清静所了——阿青可是去了吗?
急急掐指谋算,直至算到了对的一处,她这才略显宽心地松弛下来。按卦象看,虽说去的是有些迟,不过尚且还来得及。
室内隐隐的香气犹在,红瀛举袖掩鼻,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后不禁猝然大骇。
果然不错,这当真是……当真是红莲业火的味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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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世异国,他乡他壤,被绑缚在桃木架上动弹不得,又经北风呼啦啦地吹来晃去,乐亦照理不该睡得深沉。
但她偏偏是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深深长长的梦。梦里虚虚实实记不清楚,只晓得迷离中一睁开眼,月光如练,白霜满地,一袭疏朗照得举世皆清,照得她心醉神迷,似乎什么都可忘了,只知这么痴痴地望着天上。
“海妖,喝水!”
正看得入神,突地一声呕哑入耳,难听得如若耳朵里灌进一把沙子。乐亦正皱起眉头,一个瓷碗边沿便已然凑了上来。沁冷甘冽的雪水一吻上唇瓣,她也顾不得其他,只知道放开了喉咙痛饮畅快。
“慢些喝,慢些喝!”
虽语声难听,乐亦却听出这话音的主人本性不坏,当真放缓了饮水的速度,直至把最末一点水星舔进舌畔,咕嘟一声咽进喉里。多日干渴,她的喉咙早已难受得像火烧一样,一把冰水下去也只给得了一时舒爽,很快喉头便又泛起了铁锈味,一清嗓门,干灼如常。
“你现在说不得话。”将空碗放稳在她脚边,给水人缓缓地抬起腰颈来,叫乐亦看清她是个背脊佝偻的老妪,“不信的话大可发声试试,一腔冰水浇下炭火嗓子,你尚能清嗓,这已经算是不易了。”
乐亦暗中试着啊啊做声,果真,她至多发出些低哑的怪叫,如此声音也是嘶哑而无力的。
“安静些!我虽说下药药晕了这些看守,你还是少发点响动的好。听我讲话,勿要插嘴,听完了我就放你走。”
一听到她话里一个“走”字,乐亦顿时长了心眼,什么怪声都不再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