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界·图南之翼》恣意的诗

9、章之五 续上 红莲业火

　　“好，好，看来是个聪明的姑娘。”老妪干燥开裂的手往她肩上怪鳞一摸，叫乐亦难堪得向后一避，而对方竟也毫不经意，“多少年了，我本以为直到自己老成一截枯木，也再难等到赤水开眼的这一天，没想到留在此地终是不错的。少则十年，多则两百年、五百年，我想着总会有这么一次……姑娘啊，你费尽心力游过了那条鬼道，却想不到辛苦的时日才刚刚开了头吧？”

　　看乐亦的神情，老妪似乎就知道她想问些什么，哼笑一声便道，“刚道你聪明呢，怎么想不穿这层？我如何会知道？笑话，这条道你走过我走过，千千万万云游子皆九死一生地走过，我自然是知道。”

　　这老妪难不成是……

　　“没错，我也算是在那头住了半生。但在这儿，”她干枯的手指点着地下，声声诉诉，直教人看得心头发毛，“这个漫天是雪的地方，我已经睁着眼不死不活地活了不知几世几年。一个甲子又一个甲子，我瞧着我爱的呀恨的呀，哪怕是瞧着眼熟的、能搭上几句话的，也都一个一个地入了土，却不知自己为何就是死不了！就是死不了！”

　　果然。安静下来的乐亦心中只道出这两字，怀着无名的怜悯深深长长地注视着眼前的老妪。

　　她周身没有活气，若要说是死魂，却还堪堪有具肉身；若要说是已成气候的精怪，却也少了精钢不坏的妖气遮身。非人非鬼，非妖非仙，她到底算是个什么呢？

　　“我没有你这等好的运气，姑娘……”转眼之间，她的手又攀上了乐亦的青鳞，“同是跌进鬼道，一头栽进那死死活活混杂不堪的地界里，我只得了这副不中用的臭皮囊，你却套进了这么一具叫人艳羡的妖鳞里。怎么样，我放你自由，我们俩对换个衣壳，从此你不必遭人追杀，安安稳稳地尽可过自己的日子！”

　　到底是没有天下掉馅饼的好事，不过事出无奈，乐亦左右无法，最后也只得点头答应。

　　“好嘞好嘞，这就松你的绑。”正当这老太婆兴高采烈地替自己解着绳索时，乐亦暗中蓄力，只想着之后往哪个方向逃遁才好。直到脚背上最后一个绳结散开，她提气运步，刹时间有如离弦之箭般从那老妪身旁飞了出去。

　　眼看着村头简陋的围篱就在前方，这最末的区区几步，乐亦却无论如何是跨不出去了。她一时只觉得身形被牢牢定住，末了一分一寸地，四肢变得不再听自己使唤。

　　“哼哼，你还当真以为老身我糊涂了不成？这般轻易放你逃脱，我这好几百岁的年纪可算作是白活了罢！”

　　自身后听见瓷碗落地的当啷碎声，乐亦心念一闪，才知是先前那碗冰水成就的古怪。道是这老婆子没有妖气，过了如此漫长的年景，心思却也早就炼成精了，“婆婆莫怪，我的人不是还在这里吗？咱们的交易好说，接着做下去便是。”

　　“想得倒美！奸诈小人又不知要耍什么勾当，你既自作孽，这便等着遭报应吧！只待我入了你的身子--”老妪嘿嘿一笑，舔着唇角的摸样一派贪相，“你啊，便连着这身难嚼的老肉做我的头餐吧！小姑娘！”

　　就这么死在一个无名无衔的野鬼手里吗？自己可是连阿岚的影子都还没看到！

　　一想经此处，乐亦额上青筋一跳，手里不知怎地就有了力气。一挥出去，速度奇快，竟扇得那来不及闪避的老太婆结结实实地在地上滚了四五圈。

　　“不想活了！”勉力爬将起来的老人不见惧意，却是怒火横生地指着她叫骂开来，“你若当自己还是个人，有本事就别用妖力！”

　　妖力？

　　乐亦迟钝地伸张先前挥出的五指。她自小只听姐姐历数各大妖道，却除了轩奇外没见过什么妖物，现在才知原来充斥周身的这股霸道劲力原来是妖力、是邪气。

　　想及面前的老妪虽老来居心不轨，但却经了这么多年不沾邪佞污秽，乐亦不禁收了掌风，“我不用妖力对你，但你也别再想夺我这副肉身。人各有命，上天保你长生不死，你怎么不想着感恩戴德呢？”

　　“长生之后，尚有不老。不老之后，尚有无敌。”几句之间，周遭已是月黑风急，老人弯着身距她不远不近地站着，既不像要出手的样子，也不像要就此罢手的样子，“小姑娘啊，你定是年纪尚轻，不知人之所以为人，便是有这无穷无尽的贪欲。”

　　“你自知是贪，寄住昆仑脚下百年有余，怎么还是放不下执？”

　　“因为老身无心成佛，无力成神，连那昆仑山上一班散仙的位分都懒得去争！”她忽地大瞠双目，一对密布血丝的眼珠凸出得好似要弹出眼眶，惊得乐亦心魂一颤。

　　也就是这么一闪念之间的功夫，老妪干瘦的手爪已扒上她的肩颈，乐亦挣脱不成，反被她连着完好的新鳞带肉往下一扯，疼得女孩仰首撕心裂肺地哀嚎。

　　“迟了迟了，再怎生地叫也迟了。”老妪的几根利指探破她皮囊抓进了血肉，抓牢了骨骼，她指甲在里头稍稍一动，乐亦便要痛得生不如死。眼前冥冥间俱黑成一片，独听得那把苍老嘶哑的声音兴奋又压抑地在耳边低吼，“骨头还是中空的呢……说甚么变幻成形，这除了货真价实的北海海妖还能是什么！老身也要成妖啦！”

　　最后一分微薄的意识眼看着也要倏忽远去，乐亦一用力咬破舌尖，凭着凄厉的痛楚催动左手，隔着衣物一把牢牢攥住了胸前物什。

　　那一把雪白雪白的乱毛只由一根细细的龙舌筋扎好串起，经了鬼道一洗，赤水一泡，犹今竟还好端端地挂在自己的脖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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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当暗夜行路，中道行经昆仑山腰百尺高时，轩奇突兀地停下了疾行的脚步。

　　“怎么了？”先头的师兄青毋凭扇回眸，上上下下瞧了他神色一番，末了拿扇柄一敲他头，另一手作势顺着他那头白毛道，“怪哉怪哉，怎觉得你全身被毛直竖？难不成是冷得慌了？”

　　“无碍。”他一甩头弄开青毋安分不了的爪子，两手抱肩定在原地，看似在想些什么心事。

　　“真的无碍？抬起头来，师兄倒觉得你有几分心虚。”

　　“呿！大丈夫顶天立地，心思生得比女人还细密神准又有什么可得意的。”没等青毋再出扇柄挑过他下巴，轩奇便像是被人在背后一刺似地一跃跃上中天，闪电般扒开四肢朝山脚处腾跃而去。

　　竟连兽形的尾巴都露了出来，在靠近俗世的地方如此之不谨慎，果然这小子最近浑身不对劲着呢。

　　“心思比女人细密……那岂不是变着法地承认师兄我猜准了他心事？”略摇一摇头，青毋收扇入手，两手背在身后不疾不徐地跟了几步。原本还想唤一抹浮云来继续不紧不慢地走着的，高唱一声“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如此良辰，不慢走慢看岂不是怠慢了自然造物么。

　　然而，也正是那股无名之风刮到鼻端，这才一举打碎了他的闲心。陡然之间，他悠闲有致的姿态便被其中一股始料未及的异样生生定住了。

　　……这气味是--

　　倏忽抬头，但时机却已是晚了。血色惊鸿已如流星般直行而去，独留下身后一袭横劈苍穹的焰色魅影，还微微地能瞅见几分片刻前的辉煌与惊悚。

　　从那不安的风中传来的，是草木焦枯的味道，鸟翅灼烧的味道，更是烧尽天地的炎炎烈火的味道。然不破不立，不死不生，自那冥冥之中的远方，一切已腐朽的在这被炙烤的地下所发出的充满生机的咆哮，激昂得足以鼓噪修行者沉静百年的心房。

　　好浓烈的烟气，好霸道的排场。

　　震慑之后，他禁不住弯下身来，取出一枚小小的净瓷瓶往其中煽进了一些微细烟焰，再小心地上封存好。既是杀孽也是佛香，如此稀罕难见却又举世无双的，错不了是从极南之地卷来的红莲业火。

　　“来得竟这样快么……”

　　不单只能遥望在天作壁上观了，老仙闭关，蓬莱沉岛，说穿了不全是因了这一层么。

　　一敛双眉，青毋当即召起异香未散的旷野之风，发足朝焰火去处御风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