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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小鬼、白发与契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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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海望月生,栖梧栖南翼。
生自昆仑北,窈窕东南去。
--“这,说得是书上的迦楼罗。”
乐亦收了手里的画册,“砰”地一声,厚厚纸页合拢砸响的声音倒不逊于打响一枚炮仗。原先围在她身边跳跳嚷嚷的小鬼们俱是一惊,散在外圈静观了一阵,看乐亦无再有甚么动作,胆子一晃便又大了开来,跳上来扯着她的袖子呜呜啦啦地又叫又跳。
“吵死了,今天就讲到这里。”乐亦皱着眉头将画册往袖口一带,接着收手往胸口处送,小鬼们红青各色长着尖指甲的爪子竟也跟着扒了上来,实在恼人得紧。一不留神,乐亦的胳膊被抓出两道血痕,一声惊呼,那画册便就势摔在了地上。
小鬼们立时一拥而上,七八只爪子你争我夺,一时只将画册高高地捧上了半空,谁也拿不稳其中分量。也直到这时才看清,他们争抢着要的原是普普通通一本绛青色封皮的横格笔记,却被不知什么妙笔之人从头至尾画满了各色奇诡图样,端的是赤色大鸟蔽天展翅,青面鲛人四海游弋,有蛇、蝎、牛头马面,甚或小心上了色的手制地图。
“还我还我!你们这班不要脸面的,我亡姐的东西竟也敢抢!”又急又气的乐亦一声大叱,接着飞身扑上,一口唾沫唾得魍魉鬼魅们扭头闪避,这才趁乱抱回了自己的宝贝。“好小鬼,乖弟兄……”顾不得自己摔了那一身狗啃泥尚且疼得慌,眼看着七七八八的小脚又往自己这边围拢过来,她口里只忙着放软话道,“今日我便多讲一则故事,你们且退下,别动这吉祥册的主意。也算可怜可怜我这没了姐姐的,亡姐一去多年,留给我的好算歹算也就这么一件宝贝。”
“逮!叫我们放了你这可怜见的,谁倒是来可怜可怜我们呐?”一獠牙虎面鬼跳得足有三尺高,尖利的叫声也是高高低低的,带起四下里的附和连连,“叫牙儿说得不错,小姑娘只顾着自己,从不论我们死活。”
“诶呀呀!我就不信你们没了这册画就活不成了!这画绘得再好再妙,假的便是假的,难不成刚说到的迦楼罗还会扑棱扑棱翅膀打里头飞出来?”
“呸呸呸!臭小姑娘瞎咒甚么呢!迦楼罗要飞了出来,你我都别想在这活了。那玩意逮谁吃谁,你亡姐在世也只够它塞口牙缝的!”
乐亦听得这话自是不情愿,一骨碌打地上爬起来,冲不长脑子的小鬼吓人兮兮地瞪了一眼,“不许你说我亡姐弱!要不是我姐留下的这吉祥册,你们还能凭这些假山假水苟延残喘到现在?一早就怨散灵亡了吧,哼。”
小鬼们也是群心思单纯的东西,有的气得依依呀呀地叫,有的长嘶一声又跳将起来夺她的册子,还有的干脆在地上一坐,哇哇地就大哭起来。
“哭什么呀,泪珠儿。我不过就那么一说……”
那被叫做“泪珠儿”的果真眼泪不止,边在地上翻来滚去边呜哇大哭边答她道,“岚巫女的妹妹好歹毒的嘴,我们就是苟延残喘,就是凭着旧日梦境能多活几日就多活几日,怎么惹着你了?你在这实境里出生长大,自小又有岚姐姐照顾,哪里比得我们这些天生地养的,还莫名其妙被家国抛了出来,到这等人人都瞧不见我们的鬼地方!”
“可你们那境地里不是有大青鱼,樟鬼树,还有逮谁吃谁的迦楼罗么?”乐亦把缠在胳膊上的纱布卸了下来,小心地蹭蹭泪珠儿皱皱皮上的泪花,“这儿呀什么吓人的鬼物都没有,凭册子为你们添的一点执念,你们还能多活上几百年的呢。这不挺好的吗?”
“呸!好什么好!”嗓门铁大的叫牙儿又嚷嚷开了,“恨不能让你跌进幻界里活上个把岁月,回来再说这等风凉话吧!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好呀好呀,我打小就想着要去你们那儿看一看。叫牙儿,你倒是有无有本事送我一程?”
小鬼叫牙儿一瞪眼一跺脚,摸了摸口里的大獠牙,却是闷不吭声了。一旁的泪珠儿拽着他那牙角站起来道,“我们若有本事送你去,早就不必自己被困在这境地去留不得了。若是岚巫女在世,事情或许还有的说。”
“别提啦,我那神神叨叨的姐姐唷--”叹一口长气,乐亦一仰头躺倒在天台水泥地上。此间四下无人,碧空如洗,她一味用着古腔古调与周遭小鬼们搭话,只觉得从身底传来的城市喧嚣隔膜得像是另一维度,“爹娘都道阿岚死咯,死了好几个年头了,我却不信呢。她打自这儿一跳跳下去的时候,你们可看见了吗?”
“没看见。”泪珠儿道。
“没看见。”叫牙儿也道。
乐亦一拍小鬼们的脑门,接着说自己的话,“我总记得她寻死之前那几日,笑得可比往日开怀多了。她是什么也未曾说,什么也未曾指明就走了的,一定是怕我缠着她不放,也想去到幻界走一遭。逮!我是个包袱吗,叫牙儿?老娘我就这么逊吗?”
“‘逊’是什么?”众小鬼议论纷纷道,你瞪我我瞪你,回头一齐拿铜铃大的眼珠子看着乐亦。
“那个嘛……是很强的意思。”
“是很强的意思啊--”
在一片恍然大悟的叹声中,乐亦爬起身来往楼道口跑去。
“说好的故事呢?”记性好的小鬼来不及捉她袖口,就被机敏的小姑娘一转身狠狠地将通往天台的门掀上了。
“说话不算话!”“说话不算话!”此起彼伏的叫嚷声充斥着空空旷旷的天台。
“以后才不找她玩……”
“岚巫女比这厮靠谱得多了,只可惜死得早。”
“就是就是,只可惜死得早。”
……
早知这世上的人们听不见鬼怪之声,小鬼们的嗓门比起身在家乡时可谓亮堂得多了,不止逃到几层楼下的乐亦听得一清二楚,还不甚吵着了长有耳朵的旁人。
“我说你们啊--”
想来并非谁人都有听长舌小鬼抱怨下去的好耐心,只可怜青青红红的小怨鬼们正说得起兴,没一双尖耳听见这声懒洋洋的警告,一劈猛烈的刀气就夹携着烈风哧哧地扫了过来。一时人仰马翻,哀声连连,小鬼们噪声依旧,贸然的出刀人也终究没落得耳根清净。
“吓!好长好大的刀子啊!”
“那家伙是谁?长着好长的白毛,从来都没有看见过嘛……”
“管他呢,不过,真的是好长好大的刀子啊!挥起来不会把自己的头发割到吗?”
……
诸如此类,实在是逼得人忍无可忍。
“--都给我住嘴!”来者不善的挥刀人发出一声暴喝,顺手将那柄吓人的长刀插~进水泥地里,摇摇不断的刀气才总算让小鬼们害怕得噤了声。在七八双眼睛的注视下,那家伙纵身一跃盘腿坐弯了自己先前固定住的刀身,顺手搔了搔一头乱蓬蓬的白毛,“你们是那女孩养着的鬼吗?”
“什么叫我们被她养啊,是小姑娘自己寂寞无聊总要我们陪着讲话。”
两者没有差别吧,他在心里暗中嘀咕,“吾名乃轩奇,轩中奇物是也。这里有一张契书--”说着从襟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你们要是想一直跟随她的话,就在这里画个红圈就好。”
“干什么,谁说要一直跟着她啦?人类短命得很不是吗?”
“我看你们和她聊得很投机啊。”
“但为什么要一直跟着她?看得见我们的人类,即使难找但是在别的地方也依然存在,何况这封契书--”小鬼之中皮肤格外皱褶的一个掏出一枚玻璃片来放在眼前,仔仔细细地读了读纸上内容,末了怪叫一声连滚带爬地跑开了,“这是神契啊!你这家伙不是鬼怪,根本就是被收服的妖物吧?叛徒!”
“不能签吗?”
“废话!我们只要碰一碰这张纸,马上就会被神力净化得灰飞烟灭!你是存心要害死人吗?!”
此言一出,成群结队的小鬼都复制了先前同伴屁滚尿流的一幕,转眼之间就从寄居的人间天台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只需轻轻一个张手,无名的风便载着那张被抛置在地的破纸摇摇晃晃地回到了挥刀人的手心里。看得再怎么惹人生厌也好,无论走到哪里,想出什么方法扔下契书,最后这张纸还是会莫名其妙地回到自己的手边来。
“嘁,原来鬼怪的资格还不够啊。”自称“轩奇”的白发挥刀人换了个姿势仰躺在薄薄的刀刃上,仰面晒着人间界味道怪诞的阳光自言自语起来,“昆仑老仙也实在是个难缠的老头子,捉弄人白跑一趟很有意思吗?哼。”
“昆仑老仙是谁?”
冷不丁地,他听见女孩的声音从风的那一端传来。口里道一声“糟糕”,他只来得及一纵身翻下高台,连尚且插在台上的那柄大刀慌忙之中都懒得去顾了。
反正是人类看不见的东西,晚些时候再来取回也不算迟。要紧的是那个--
急速坠落之中仍不忘反射性地摸一把衣襟口,岂料不摸还好,一摸之下,陌生而恐怖的空无感致使他头脑当即一片空白,险些忘记了翻身着地的本能。
……在那里吗?
落地之后,他呲牙瞠目地向上一瞪,只见那女孩恰好也趴着防护栏看了下来。迎面承受他骇人的表情,和一般“看得见”的人类一样,那女孩踉踉跄跄地向后一退,瞬时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但这也足够他看清了,她的手里攥着东西,正是从自己的衣襟中消失无踪的那张破纸、那封要命的契书。
似乎是一瞬之间,世界黑暗。
“一旦和契约人照了面,你就算再怎么想留住契书作纪念也不可能啦,轩奇。这张纸到时可是会屁颠屁颠地粘到你新主人的手心,死也不会放开的呢。”
这么说就是她吗?
这种聒噪无能、平平无奇、看到自己还会连退三步的小姑娘吗?!
“--死老仙!”他禁不住当即仰天一声怒吼。
睁一眼闭一眼地放自己到人间界来,根本就是在盘算着把生米煮成熟饭的这一幕吧!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