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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她,活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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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瘦骨嶙峋,整个身子像大孩子一样蜷在一起,面颊黑瘦。不突出的颧骨高高耸起,只有那双镇定的大眼睛依然大大的睁着,流露出无助的眼神,丰润的嘴唇干瘪地趴在牙床上,原本厚实的浓密的可以高高盘在后脑的乌黑的长发脱落大半,稀疏的几根,黑少白多,她高大健壮的身体如今皮包着骨头,稍一侧身,就会像猫一样缩成一团。喉咙处大片像烙铁烧烤的黑色瘢痕十分醒目。她就这样蜷缩在那张睡了几十年的木床上,枯柴似的手臂上插着针头,打着吊针,无助的眼神泛着泪光看向坐在床前的满头白发、面色苍白、目露怜惜的看上去十分疲惫的小脚的三姐。嘴唇抖动:“姐,饿。”三姐努力憋回瞬间奔涌而出的眼泪,调整情绪,哽咽着:“我...我擀...擀你最爱吃的红薯叶面条...”接着,三姐慢慢地从凳子上挪下,拄着拐杖,缓缓地扭转身,眼泪打湿了斜襟夹袄,心中无限悲怆:“妹子呀!可怜的妹子呀!”三姐用手偷偷地抹了一把脸,蹒跚着挪到面缸那儿,瓦了一小瓢面,抖抖地撒到面板上忙碌起来。她看到三姐扭到一边的脸的侧影,思绪奔涌,身体抽动,失声痛哭起来。三姐慌张的挪了过来,慌乱地把沾着面的手按在她的胳膊上。“妹子...妹子啊...啊!”哽咽着、哽咽着迅速大哭起来。
她的思绪回到结婚前的日子。三姐出嫁那年,村里来了个戴眼镜的先生,住在村子里张麻子家。张麻子家坐落在张沟村靠近河沿的边上。说是河,其实是个干河,十年九干,只有每年的雨季,才勉强称得上河。麻子他爹是个佃户,直到三十也没娶得上媳妇儿。大概是村里出现头缠白布传医济世那阵儿,外地逃荒逃到村里一对要饭的母女,操着南方口音,要饭要到麻子爹门上住了下来。第二天,麻子爹就放了鞭炮告别了单身。麻子娘就是十六岁的操南方口音的要饭家的闺女。麻子爹一下子有了媳妇儿有了娘,日子有了盼头儿,干活有了劲头儿。第二年,张麻子就从母亲肚子里溜了出来。张麻子一生下来就满脸麻子,麻子爹说:“他娘,我看孩子就叫麻子吧!”麻子娘看看丈夫,点点头就把孩子大名定下来了。虽然张麻子满脸的麻子,但麻子爹抱着儿子路上碰见熟人,总把麻子胖乎乎的带着尿骚味的两腿掰开,“看,带把儿地!”那种烧燥儿劲使看的人略带不屑地笑着,接口说:“你儿子和你真像!?”麻子爹也不管别人是讽刺是夸奖,只是逢人便说。
麻子爹麻子娘省吃俭用把麻子抚养成人。眼看麻子都三十好几了,麻子娘拖着小脚把四村八庄的媒婆家的门槛都踢烂了,可麻子依然光棍儿一个。老两口晚上睡觉为这事儿唏嘘不止、相对垂泪。戴眼镜的先生刚进村时,在村里转了一大圈儿,挨家挨户房前屋后转了一遍,小孩儿们看先生奇怪,跟在先生的屁股后面叽叽喳喳越聚越多。大人们有人围拢来问,先生说他从东边来,姓葛,家中排行老二。自此,人们当面称呼他葛先生,背地叫他葛老二。葛先生到了她家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摇摇头走了。晌午,在地主张平贵的安排下,葛先生住进了张麻子家里。张麻子家有一孔两丈长的土窑和一孔石头盖的小石窑。麻子娘和麻子将麻子住的小石窑拾掇干净,葛先生就住了下来,麻子住到土窑的后半段。
晚上吃过饭后,葛先生和麻子爹来到小石窑。两人斜对面坐在床帮上。麻子爹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身材高大的葛先生,看他白净面皮,温文尔雅,浓眉下的大眼透漏着刚毅。葛先生打量了一下麻子爹后,从口袋里摸出两个银元,递到麻子爹手上。“大叔,我可能要在家里叨扰上一些日子,这个你收下。”麻子爹赶紧把葛先生的手推了回去,脸红脖子粗地急道:“大侄子,住就住,你...你...给这个干啥?”说着,站了起来,用力推着葛先生的手。葛先生也站了起来,“大叔,咱家里不容易,我看红薯面饼子麻子都没舍得吃饱,这个你收下,将来遇到大事儿时可以应急用。”在两人的推让之下,麻子爹终于收下了一枚银元,颤巍巍的装在贴身的粗布内衣兜里。“先生,你从外面来,外面的境况咋样,你给老汉说说。”葛先生稍加思索,“大叔,现如今,兵荒马乱的,路上到处都是逃荒的人,哪里都有死人,有时,还会碰见一两个当兵的。”麻子爹听后,嘴唇动了动,想问什么却没吱声。葛先生看了一眼麻子爹后,“大叔,你给介绍介绍咱村的情况。”麻子爹掏出旱烟,从烟杆下吊着的小口袋里掏出烟丝按在烟袋锅里,点上深吸一口,吐出一口烟雾,眼睛眯向那浓浓的烟雾,说了起来。原来张沟村有两大姓,张姓和杨姓,大概四百多口人。村里土地非常贫瘠,好年景粮食将就够吃,遇到大汗,很多人就出门逃荒去了。张沟村之所以村名中间有个沟,是因为这一带都是山,祖先们从山西洪洞县迁来后,依山势就在沟两边生存了下来。村民的土窑从沟底一层压一层斜着向上走到坡顶。生活在村子东边的十有八九姓杨,西边的大都姓张。麻子家就在村西边靠近河沟的位置。麻子爹抽完第三袋烟的光景,就把村里的情况大概讲完了。葛先生和麻子爹又聊了会儿村里的情况后,问麻子爹她家的情况。麻子爹说:“她叫张喜儿,她爹是村里有名的木匠,人称张木匠,家中条件不错,有二十多亩地,美中不足的是只有四个女儿,没儿子,现在三个女儿都出嫁了,只剩喜儿一人待字闺中。”两人又说了会儿闲话,麻子爹就告辞回土窑睡觉去了。
她想起那天晚上爹爹从北沟村做活回家后发生的事情。那天,张木匠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到家后,木匠用喜儿端过来的水洗了把脸,顺手接过喜儿递过来的毛巾胡乱擦了擦。端上喜儿娘递过来的玉米糊糊浆面条,“她爹,案板上有馍。”木匠满意的看看母女两,端着碗,拿着蜀黍面馍,坐在矮凳上大口吃了起来。
喜儿说:“爹,西源舅舅家的活做得咋样了?还得几天?”木匠嘴中含着馍,“三两天。”喜儿娘没听清,“吃吧,吃完了再说。”一家人正说着,外面传来打门声,“木匠回来了吗?”喜儿拖着大脚快步跑到篱笆,拉开门,“大伯,吃饭了吗?”说着把平贵让了进来,平贵瞅了一眼漂亮高挑的喜儿,问道:“大侄女,你爹回来了吗?”平贵说着瞧了瞧院子,两边都是用石头堆砌起来有一米半高的围墙,大门口是用木棍扎成的篱笆,院子从屋门到篱笆大约有五米长,宽约三米。正前方入眼的是两扇花格子木风门,门首天窗上裱糊的窗纸已经烂掉,从那里借着屋内棉籽油灯发出的微弱的灯光,可以看到顶棚上黑黑的像火烤过的痕迹。院子挨着门口靠北是灶火,那儿盘着一盘煤火,上边用棍子、麦秸秆搭了一防水棚,这样的煤火是为了天热时做饭用的。听到说话声,木匠放下饭碗,快步迎出门口,下到门首,慌忙道:“贵哥,快、快屋里坐!”这时,喜儿娘蹒着小脚来到院子,脸上漾着笑,“她大伯,快进来!”平贵在前,木匠在后,进到风门关着的土窑找把椅子坐下。平贵抬眼扫视了一下屋子,屋子北侧靠近门口的土坎盘了一台大煤火,煤火外面、上面用细细的白土刷得很均匀、很干净。这样大的煤火在豫西很普遍,为的是冬天可以两三个人坐在上面烤火取暖。煤火往里挨着窑帮置一面案,上有瓷盆、面瓢、擀面杖、吹吹。再往里土坎中搁着木匠夫妇的床,床上整齐的叠放着被子。靠门口南边土坎中搁着大水缸,水缸下的地面总是湿漉漉的。水缸往里靠着窑帮是一八仙桌,桌旁摆着两把椅子,现在,平贵和木匠就坐在上面。八仙桌往里挨着的土坎外面是用粗布单子拉起的床围子,想必里边是喜儿的床。再往里,是土窑的后半段,也很长,里边一般都堆放杂物、粮食,还有一张床,这张床是准备给家里来的远方客人睡觉用的。进到屋后,喜儿和娘将锅碗瓢盆拾掇到外面灶火忙活起来,木匠将自己装着烟丝的烟袋子递给平贵,平贵从粗布腰带上解下烟袋,从烟袋子里揉出烟丝,按进烟袋锅里,借着油灯火苗点燃,大口大口的吸了起来。木匠抬眼看了看平贵,正不知该说什么。这时,平贵已经抽完一袋烟,搁下烟袋,扭头看看了木匠,张口道:“木匠啊,哥今儿来和你说点事。”木匠笑着接口道:“贵哥,啥事?你就直接吩咐吧。”“今儿村里来了个先生。”木匠疑惑地看了看平贵,“贵哥,是教书先生?”“我看不像!他在咱村到处转了一圈,挨家挨户都看了看。”木匠想了想,“会不会是阴阳先生?”平贵锁着眉头接口道:“我也正琢磨呢?听孩子们说:他还在你家门口站了会儿,摇摇头就走了。我也不知啥意思,就过来和你说说。”两人又说了会儿闲话,平贵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