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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金陵宝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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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宣和六年(1124)的元月,自河北东西两路以降,由北至南,仍是一脉平和光景。
早在宣和二年,宋金两国趁辽国力已衰,缔结海上之盟,协议联合攻辽,议定由宋人攻占燕京,并一举收回燕云故地。然而,金国皇帝完颜阿骨打迅速扫平了中京,长驱直入,径叩燕地之扉,此时童贯所部宋军却仍未渡过高梁河。宣和五年,辽国燕京在宋军两度强攻而不下的状况下,终为金人攻陷,至此,辽国五京尽克,国祚已绝。在将将过去的宣和五年中,宋以海上之盟为凭,加以其他许诺,将后晋以来便割让在外的燕云十六州中六州由金人手中赎归,虽然其中二州早为宋军攻下,而另外四州经过金人洗劫,已迹近空城,但在朝廷的着意宣扬下,仍成为了一件举国欢欣的大事。
江宁府这座六朝旧都中,一场富丽缤纷更胜往年的灯会后,节庆的气象已慢慢淡去。元月二十这日,玄武湖上一座旧庄自清晨始即舟马不断。夜里刚刚下过一场小雪,甫出年关,天气阴寒,初始薄薄一层雪还不曾化,过得半日,前去车马一繁,马蹄车轮践踏滑滚于上,渐渐地露出一条土色大路来。江宁府内,询人可知,这些车马皆是向六合宝庄而去。
细雪纷覆秣陵道,时珍尽萃六合庄,说的便是江宁府六合宝庄每年元月例有的宝会。唐末开始,江湖上即有定期相约互易事,宝会也自此逐渐形成。五代之时,金陵作为南唐国都,在兵殛之中得享了数十年安定,这数十年间,由于中原板荡,流散至金陵的宝物不计其数。此时金陵一人一面由中原将金石书画贩往南唐吴越,一面涉足江湖生意,不到十年时间,已经在江南武林拥有了不小声名,其六合宝庄更握有了金陵宝会的大部生意。此人便是宝庄第一任主人韩估,到他晚年时,江南归宋,金陵更名江宁府,他广发请帖,以六合宝庄做庄,约定一年一度,于金陵召开宝会,斯时金陵六合宝庄声势达到顶点,雄视江南武林。而后百余年,直到宣和年间,金陵宝会依然蔚为盛事。此时的宝庄庄主韩长温年且四十,是个商誉远盛于武誉的厚道人物,虽然鲜少听闻其与人交手,但六合庄凭着雄厚财力与晗暝玄功的盛名,仍然稳稳立足于江南武林。
六合宝庄半是建于湖岸,半是悬于水上,粉墙黛瓦,飞檐抱厦。遥遥地便可望见庄内一座高楼,平地兀起,有五层之高,檐牙高耸,如招黄鹤。
此刻高楼顶层,一个黄衣少女正伏栏远眺,她十六七岁年纪,杏眼月眉,形容秀美可爱。高楼临湖,百尺高拔,可揽四周风景,她的双目遥望着来庄大路,眉尖轻蹙。
忽然间,一条银索呼啸而上,缠勾住了另一侧的围栏,少女才来得及退开半步,一道身影借着银索之力,翩翩然自下方一层翻越上来,一勾足便踩上了栏杆,又是一滑,便牢牢坐定在栏上。这一下轻快利落,极是漂亮,一弹指的工夫,少女面前便多了一个笑得洋洋自得的少年,她教这少年惊了一小跳,见他笑出一口白牙,挑眉叱道:“邵泼儿,你又犯浑啦!这么高的楼,摔了下去可好玩么?”
那少年吃了这一声骂,却浑不在意,一抖腕子,将银索收回,嘻嘻笑道:“师姐,师父叫你下楼去,你把上顶楼的门栓死啦,教我好生为难。”少女轻轻哼了一声,道:“凭你无事不肯多累的脾气,也肯上来?定是邵大哥的缘故,你逃上来躲他。”
这少女名叫韩缣,是庄主韩长温的独生女儿,韩长温对她爱如掌珠,今日宝会,也并没要她帮忙接待来宾,只唯恐她累,将这些事都派给了嫡传弟子陈锷与邵循飞。眼前这个笑嘻嘻的少年便是邵循飞,他比韩缣小上半岁,前年才被韩长温收为徒弟。他入门虽晚,进境却速,韩长温虽指点过不少人,真正收徒却只有两个,可见他的资质。然而邵循飞真正喜爱的只有武艺一道,于庄上生意只漫不经心。韩长温虽不拘束,但他兄长邵渐飞却对他管教严厉,邵循飞对这个不通武艺的大哥避如猛虎,韩缣便是在拿这件事笑话他。
邵循飞眨眨眼,笑道:“师姐,师父真叫你来着,我不哄你。”韩缣抿了抿唇,正欲开口。邵循飞截道:“已经是这个时候,该到的人早都到啦,况且年前听说那人出海去了,恐怕现在还没回来,不会来赴宝会啦。”
韩缣道:“金屿之人一言九鼎,他说了要来,那就是要来,他义父跟爹爹是老朋友了,他第一次来江宁府的时候,你还不在这儿呢。” 邵循飞撇唇道:“那是崔老岛主还在的时候。虽然江湖上都说东海天行的义子远胜亲子,可毕竟义子不是亲子,崔湛既然做了新一任金屿主人,谭临光在金屿可不尴尬?他虽然比崔湛小了近两轮,排辈分可是跟崔湛同辈,他从前是金屿少主,现在总不能还做金屿少主,只怕这回出海,他是不打算再回来啦。”
韩缣听着邵循飞的话,牙齿渐渐咬上了下唇。年前金屿崔任天故去的消息传来,韩长温欲亲自前往温州海吊唁,她也预备一同前去,然而随即便听闻崔湛封闭了金屿坞口,谢绝吊客。时近除日,见金屿如此,也便再没有人再拜帖登岛。韩缣除却难过之外,也暗暗为那人担忧,后来听说崔湛接位,而那人则在新年将临之时,孤身扬帆出海,这番心思便更时时在她心头碾过。这日一早,她便在庄门口候着,然而车马辘辘,那人却总也不至。来宾多是爹爹的江湖故旧,不少人见了都要与她聊上几句,眼见得过了午,她等得心慌,无心闲谈,索性登上庄中藏宝的荟英楼顶楼眺望。冬日日短,再过一阵天便要渐渐压黑,她心中其实已不存多少希望,但是要她下楼,却又不舍。
邵循飞瞧出她心思,道:“天快黑啦,他便要来,过不久这里也瞧不清了,不如庄里上下几十号人替你盯着,他来了一准马上教你知道。”韩缣面色泛红,道:“什么都替我盯着,你们都不做事啦?”邵循飞肚子里笑她道:“巴巴地等了一天,大伙儿又不傻,哪个能不知道,还恁地拿乔做什么?”嘴里却道:“我不多嘴,只要人来了,待会儿会厅里总能见着。倒是师父当真叫你,你赶快下去是正经。”
韩缣一跺脚,转身下楼,邵循飞跟在她身后,道:“好师姐,我大哥在楼下宝阁作最后验看,你要见着他,千万告诉他我跟师哥在一起,忙得要命,切记切记。”
韩缣没心思理搭理这惫懒师弟,下得楼来便往前庄而去。宝会入夜方始,来宾待到晚宴后才会被引至荟英楼内。韩缣路过花厅,听见父亲声音,细细一看,韩长温正与一人相谈,那人面色泛黄,蓄着长须,面容轮廓并不难看,甚至可说有几分俊朗,但瞧来却有一股森森诡气。韩缣一见到这人,心头一动,足步顿时停了下来,身形轻转,悄悄蹑足到屏风后,离着不过五步距离,说话声清晰入耳。
只听韩长温道:“年前任天兄过世,韩某未能亲至凭吊,敬他最后一杯老酒,有负旧友厚谊,待到宝会过后,一定要赴金屿一行。”韩缣听得崔湛道:“老父古正性情,不愿劳江湖朋友大举来送,但韩庄主与老父多年挚交,想老父会高兴韩庄主前来金屿的,届时韩某自然欢迎。”不由一哼,暗道:“你倒真将自己当做个人物了!爹爹是个生意人,不跟你计较江湖辈分,他与崔伯伯平辈论交,算来你该同谭大哥一样,对爹爹持晚辈礼的!”她心中原就瞧不起崔湛,因为年前听到的那则消息,对崔湛更是殊无好感,不由在心里刻薄几句,实际上韩长温与崔湛年岁相仿,而今崔湛已是金屿之主,让崔湛以晚辈自称,并不合理,是以韩长温一直称呼崔湛“岛主”,刻意模糊了辈分。
又听韩长温道:“当日韩某听闻此事,悲痛之余,却也惊诧,任天兄内功深厚,半年前一晤,仍然精神矍铄,不知因何突然亡故?”韩缣亦竖直了耳朵,却听崔湛叹道:“此事说来与我那义弟还有几分关联,老父生前极是爱重这个义子,看在他老人家面上,请韩庄主不要细究了罢。”韩缣听得生气:“背后毁谤人么?”
又听韩长温道:“如此也罢了,只是今年不是令弟前来宝会,庄内也不及与金屿交接,不知今年金屿有物需要送宝会交易,未能提前告知敝庄的成例,送来敝庄参会的宝物,例须至少提前三日送至敝庄,方便鉴识,韩某做这个买卖中人,必须要为敝庄的百年信誉考虑,还要请崔岛主谅解。”崔湛似乎愣了一愣,问道:“韩庄主的意思是,崔某带来的这张金弓,不能在今年的宝会上出卖?”韩长温道:“此次是敝庄周告不当,今日小徒陈锷得知崔岛主带来金弓,即刻召集了庄内数位供奉鉴定,品鉴的程序是昔年估公定下的,不能随意删减,虽有些紧急,总算方才已鉴定完了。”崔湛道:“那当真多谢,此次是金屿不知规矩,劳令徒忙了一日,若得成交,崔某愿多付一分佣金给贵庄,权作赔罪。”
韩长温道:“崔岛主的诚意,韩某心领,只是关于这张金弓,敝庄还有些疑议。”崔湛一怔,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声音凉了下来,道:“韩庄主,难道贵庄疑心崔某以一张假弓讹骗江湖朋友不成?”韩长温道:“金屿的信用,江湖上谁能怀疑?只是五代时司济司少岛主的爱弓,虽有‘风云宿处卧金弓’的美誉,终究已销声江湖百余年,并没有任何确实的证据留下。况且金质过软,一张硬弓不可能由纯金打造,要杂以铅锌铜铁,这张弓几乎不存锈色,纹饰也并不符合五代形制,更像是太平兴国后的样式,恐怕不是当年司济所持。”
崔湛道:“这张弓一直藏于岛后古阁,贮在宝匣之中,匣上还有五代时吴越王钱镠的宝正年号,那只宝匣也随弓一同交给了贵庄,韩庄主看来,这只宝匣也做不得明证?”言语间已经有了一分淡淡的不满。
韩缣正专心听着他们说话,忽然听见身后有人走来,回头一看,却是一个日常跟着师哥陈锷整理庄务的庄内弟子。韩缣见他望着韩长温,一副不知是否上前的神色,便问道:“你有什么事寻我爹爹?”那弟子道:“大小姐,江心洲严家的老二在长江上拦了谭少岛主,挑他比试水上功夫,陈掌柜听到消息后马上往江边去了,着我来告诉庄主一声。”此际虽然崔任天去世的消息已经遍传,但金屿并未将岛内情况周告武林,是以这弟子仍是以谭少岛主相称。
韩缣听得,忙问道:“确实的事?拦在了哪儿?”那弟子答道:“是夹江过潜洲的地方,谭少岛主大约原本打算再行一段船,便在那附近上岸。”韩缣听明,心头一紧,马上将前头的谈话抛在了脑后,急匆匆地往庄后马厩而去。到了地方,只见她惯骑的一匹黄骠马儿正昂着头,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将过来。韩缣抚它颈道:“好马儿!”解缰出庄,一跃上了马背,马儿撒欢子似的咴嘶了一声,拔蹄奔去。
韩缣紧控马缰,两侧景物呼呼地从身边飞驰而过,她只觉一颗心越跳越快,雀跃不已,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转着:“谭大哥是守约的,他来啦!”
冬日傍晚的长江,瑟瑟寒风掠过江面,波澜微兴,江上一只水鸟也无,唯有一片橙红揉碎在浩阔江面之上,荡荡冶冶。现在不是出渔的季节,韩缣一路驰来,马蹄溅起微雪,越往江边,人迹越稀。纵马来到潜洲前,隔着百步之遥,韩缣一眼看见了江上船头立着的谭临光。她勒着马缰,胯下马儿小跑几步,立定在江边。江风飒飒,将韩缣的鬓发不断向后吹去,她没有出声相唤,只是定定地望着江心那条身影。
江心两船船首相对,中间隔了近两丈距离,谭临光便立于船首,与对面船上一人静静对峙,他目锐如剑,眉锋如削,看上去竟似比数月前见时更俊逸了几分,着一件宽松袍子,江心大风灌满了袍袖,仿若将要乘风而去一般。另外一人韩缣也识得,正是江心洲严家的二子严起,他自幼在长江上翻耍,肤色教江风江水洗刷成了微褐,此时同样双目如电,瞬也不瞬地逼视对方。两人均是空手,未持兵刃,然而剑拔弩张之势,不减半分。
江岸上零零散散站着一些观战之人,附近江面上却不见一条船,目光所及之处,船皆泊到了岸边。韩缣远远瞧见江畔沙渚之上的一个熟悉身影,正是韩长温的长徒,她的大师哥陈锷。她正欲打马向前,陈锷已听见了马蹄声音,回过头来,返身轻轻一个起纵,来到她马前。
陈锷身材颀长,韩缣骑在马上,微微低下眼来,正好对上其平和宁定的目光,她知师哥行事素来稳当,见其神色无异,略略放了几分心,翻身下马,问道:“锷师哥,严二发什么疯,要拦谭大哥比试?劝不下他们么?”陈锷示意她跟在身侧,引着她往前走,一面答道:“我能说的都说了,劝不下。”韩缣道:“连你的面子也不给?”陈锷叹了一口气,道:“毕竟这是长江上,是严家的地界,我们原不能插手太多。”
韩缣蹙眉道:“那便由得他们打起来么?”陈锷知道她忧心什么,道:“左右不过是场比试,总是有分寸的,我在这里看着,不会放任事情太过。”韩缣哼道:“严伯父在我们庄上,一时管不得他,待他知道了,有严老二好瞧的!”陈锷知道韩缣即便与人龃龉,也从不事后告状,因而见她口上说得厉害,只是淡淡一笑,望着江中道:“严兄撂的是老规矩。虽然谭兄武功更高些,严兄却是江上长大,胜负还在五五之数。”陈锷所指规矩,韩缣亦有所闻,江上比武之时,惯来两船相对,皆不下锚,比试的二人分立各自船上,不持兵刃,只较量拳脚功夫与踏水轻功,纵跃随意,如若一人落水,十息之内无法回到船上,便是败了,若是两人同时落水,则以出水晚于对方十息以上者为负。这种比试,随着比试时间拉长,两船之间的距离会因纵跃着力愈发扩大,轻功弱者会更觉吃力,如若两方皆不保证能落回船上,比较的则是两人的水性,若使得对方无力回到船上,胜负便已定了。
韩缣道:“只是五五之数么?谭大哥打小住在金屿,水性不会比严起差。”陈锷摇头,道:“海流与江流不同,这场比试,谭兄若不能在船距拉得过大之前定下胜负,十九要输。”韩缣虽欲不信,却也知道师哥的武功远高于自己,只怕所言非妄,不由又向前数步,直到江水漫至鞋底。她望着江心二人,只见谭临光似乎对严起说了些什么,但相距过远,一个字也传不过来,忽听身旁陈锷道:“要开始了。”心头一跳,便见江中二人同时足底发力,齐齐跃起,时间上竟是不差分毫!却见两人均推掌向对方击去,双掌一触即分,两人亦各自落回船头。船头吃力,都是一阵晃动,谭临光脚下似是使上了千斤坠,船仅曳开极微的距离,而严起脚下的船则向外荡出了半丈之远。
陈锷低声道:“这一掌,严兄吃了小亏。”韩缣一直望着江心,奈何目力不及,看不出关窍,对陈锷道:“隔得太远啦,我瞧不真,锷师哥,你同我说说。”陈锷道:“谭兄的内力原厚些,出手时大约只用了七八分力,更易变招,金屿的错浪分波手本重借力打力,他方才在交掌前一瞬,双掌略有后收,想必是借此将严兄的掌力卸去,又行反震,这是在水上,交掌时间只得一瞬,否则严兄所受掌力会比方才强上许多,只是他也借这力将船踏后,下一回开始,不会如刚才那般轻松了。”
说话间,江心二人已是再次跃起,这一下,两人亦是交掌而过,严起腾地后翻,在空中打了个回寰,落船之时船头猛震,又向后逸出了不小距离,谭临光直直向后平跃,虽然足底使力,毕竟冲势过猛,船尾摆开数尺。韩缣疑惑道:“谭大哥这一掌,怎似没有用到实处?”陈锷凝神直视,听韩缣相问,道:“江中相搏不是谭兄的长处,想是谭兄不愿船距继续扩大,无意间有些缚手缚脚,减了力道气势。”韩缣闻言,心头一紧,道:“船距只会愈来愈大,难道便没有法子了么?”陈锷正欲开口,忽闻江岸上观战众人中爆出数声惊呼,抬眼望去,两人都是一诧,此际便是韩缣,亦能一眼瞧出,虽然谭严二人同时跃起,但谭临光跃起的高度比之严起低了数分。人至半空,谭临光竟不接严起拍来的一掌,身子后扳,抬腿向严起的足三里穴扫去。韩缣看得分明,这一脚即便踢中,严起落入水中,但谭临光自己亦是重心已失,又无处借力,同样无法跃回船上,若踢不中,更露了一个极大破绽给严起,正觉着急,便见严起猱身轻错,这一脚眼见便要让过足三里穴。严起觑准谭临光胸腹空门,一掌击出。电光石火之间,谭临光竟将身子完全扳直,向后方江水中倒去。韩缣大睁双眼,只见谭临光脊背已沾了水,竟不下堕,反而借力将下身甩起,右足一勾,严起浑没料到这一招,被一脚踢中,跌入水中。谭临光却飞身而起,足底在不知何物之上一踏,溅起小小一朵水花,身子前探,险险攀上了严起适才所立的那艘小船。
这一下兔起鹘落,众人不及反应,严起已然落水,谭临光也堪堪回到船上。只见江心水波翻涌,严起湿淋淋地破水而出,一手按上谭临光先时所站的船,翻身而上,抖落一身水珠,将一件透湿袍子甩在了谭临光面前的船板上。人们这才注意到,谭临光身上只剩了一件中衣,外袍早已不知去向。
韩缣见此,不由扑哧一笑,心道:“谭大哥又出怪招啦,他的轻功,可又长进了好多。”谭临光的外袍宽松,裹了空气甩脱水上,在袍子未全然浸透下沉之前,便是一块借力之所,他卖个破绽给严起,让他放松警戒,寻机将他踢翻,用的招数不能说是全然的正大光明,但从浮于水上的外袍上借力,这样的轻功亦非常人所能为。
陈锷道:“我去瞧瞧。”韩缣一怔,知道虽然严起出水时十息未过,但若途中谭临光施扰,严起动作必然受阻,十息时间转瞬即逝,届时严起便是彻底输了,严起对此自然心中有数,以他的性子,当不会再图比试下去,便道:“我也去。”陈锷寻了一条泊于江畔的船,向江中划去。那船是一户渔家所有,方才谭严二人比试,船主纷纷将船划开,人倒多半还在岸边瞧着,那汉子识得陈锷,没说二话便痛快地将桨橹交给了他。
韩缣手下摇橹,双眼越过江面,遥遥望着远处。却见谭临光与严起两人在船头相对坐下,严起浑身精湿,盘腿运功驱寒,谭临光没了外袍,洒然单手抱膝坐着。
严起真气走了一个来回,身子回暖,睁开双眼,正见陈锷与韩缣驾船缓缓驶来,韩缣的杏黄衣衫遥遥在目,他过回头,向对面的谭临光道:“韩丫头来啦,你不起身?”谭临光抬眼一瞥,笑道:“严二兄要比试,姓谭的就奉陪到底,连身上的干净袍子也扔了水里,还愁不知怎么见人,老兄就给我个面子罢,何苦还要挖苦我。”严起眉梢一抖,道:“姓谭的,武功我确不如你,可旁的事,我却还没有认输。”
谭临光明白他所指何事,暗暗苦笑,可是心知这等事不易分说,眼见载着陈锷与韩缣的小船就要到面前,他长身而起,笑道:“这些年我伴义父来过江宁多次,却碰巧总被支去做事,没随他一起拜访过江心洲,但也听他赞过江心洲的规矩,豪爽痛快,恩仇分明,这一场比试,姓谭的虽然耍诈赢了,按着义父的脾气,却是得向你赔不是的。”说着向严起深揖,直起身来,正色道:“严二兄,可还愿意交谭临光这个劣友?”
严起的冷脸有些挂不下去,心里却仍不愿松口,正默然间,听见对面船上陈锷提声道:“严兄,谭兄,江上风冷,请各位到庄上叙话。”
谭临光对他笑道:“那敢情好,只先容我换身袍子,现在这幅模样,可不大雅观。”韩缣听谭临光话声爽朗,似乎一如从前,心头大定:“他瞧来很好,年前的事,或许并没有什么太不妥当的地方?”谭临光自然也看见了她,但目光只在她身上一转,便移了开去,又让她有些失望。
谭临光回船换过一件外袍,提了只包袱,轻轻一跃,上了陈锷与韩缣所乘的船。严起对陈锷抱拳一礼,道:“陈大哥,谢你来请,我对字画金银之类的东西没甚兴趣,便不去了。”回头上了他划来的那艘船,操桨往江心洲而去,只一会儿,便已远了。
回六合庄去的路上,韩缣催着马儿,与谭临光平列而行,肚子里攒了许多话,一时却倒不出来,叹道:“谭大哥,我差点儿以为你不来啦……”谭临光道:“去年夏天我同义父过庄来访,同你说过今天会来,我还是记得的。况且义父也有话要我带给韩世叔。只是海路来时遇了些小麻烦,紧赶慢赶,还是有些迟了。”韩缣见他提到崔任天,明显精神低沉了下去,忙想说些什么劝解,却听他又道:“小缣儿,我明年或者不会来了。”不由心中巨震,许多个念头在胸中翻搅,一时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