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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久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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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哥哥会死。
我坐在床边,看着哥哥青白的脸,知道他或许活不到明天日出。
哥哥患了古怪的病。八年前爹将他带到我面前时,他打着招呼就吐了口血,惊得我至今和他说话时仍有阴影。爹说大夫们查不出哥是什么病,只是不断虚弱,高烧和吐血断断续续了数年,却没有半点好转病愈的迹象。
“这次我去了燕缠山。”哥哥闭着眼,只有嘴唇在动,“山顶上有个叫宝镜的小湖,水静得就像镜面一样,于是我找人在湖边建了栋木屋。”
我单手托腮斜靠在床头柜上,“你又造木屋?”
他喜欢游山玩水,不过与其他人不同的是,他会在喜欢的地方造小屋,说是方便朋友落脚,共赏美景。
“我乐意。”他笑,干裂的嘴唇上渗出血丝,褶皱布满他年轻的脸。
“是啊是啊你乐意……都造那么多小屋了,你朋友那么多么?”
“不多。有交往的上万,能求得帮助的也有近千,不过真正算得朋友的,绝不过十人。”他睁开眼,眼球白得发青,干涸得没有一丝光采,“小饶,江湖上难交朋友,但若真成了朋友,一生也不会叛离。”
“叛离?我这样的小民成天吃喝玩乐就成了,哪怕是酒肉朋友也够了。我过得远比你轻松安乐,叛离这种事,一般根本不会出现吧。”
他看着我,与平常一样的温和亲切,但是或许是他的病重给那笑容添了些悲愁。他说:“生活不会一成不变,所谓安乐,未必如想象中稳定长久。”
“你总把事情往坏处想,久伶。”我与他并非从小一起长大,对他叫出“哥哥”二字总觉得有些奇怪,因此索性直呼名字。
“呵呵,或许是吧……咳,咳……你一直都很聪明,我不说你也知道怎样让自己过得好……”血从他的嘴角鼻孔淌出,伴随着咳嗽喷溅到黑布上。我对这样的情景已经看过无数次,知道怎样做也无法帮助到他。
我所能做的只有撤换上一条新的黑布,垫在被褥上。本来作垫子的都是白布,是我让管家给换成黑的。真不知道那些人怎么想的,清清楚楚地在白布上看见触目惊心的鲜血,难道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么?
“小饶,在患病之前,我一次也没有想过会这样死在床上。”他苦笑,“我现在拥有一切,却即将失去所有。若真有来生,我只求身体健康。”
我不知道能说什么,于是只好沉默。
“枕边的东西,你拿起来看看。”
他微微侧过头,于是我伸手去拿,见是个白纸卷,金橙色缎带捆扎得牢固,木轴两端各镶了一粒圆玉。
我掂了掂,瞥向哥哥,“这是什么?”
“《帝皇》。”
我一愣,手指不自觉收紧,开始盯着它细细看。这个纸卷看上去实在太平常,实在很难和它震慑天下的名字联系起来。
“我死后,这个给你吧。”
“我不要。”我立刻回绝。
他虚弱一笑,“果然你这样说。”
我把《帝皇》放回他的枕边。这不是我该拿的东西,也不是我能担负的。天下人莫不知《帝皇》之名,但凡对名声钱财力量有一定点儿野心的,决不会不觊觎它。
“我不希望《帝皇》流落江湖,也不希望打扰你的生活。过去有我守着它,将来……”他皱着眉叹一口气,又轻又细,悠悠地好像把生命也吐了出来,我听得心惊。
“久伶,那么不如交给那里保管吧。”我指了指窗外。
哥哥听到我的建议吃惊地睁大眼,片刻之后朝我郑重点了头。
“那么,《帝皇》的事解决了……”他的笑容安心了许多,“我死后,会有朋友把我埋在合适的地方。”
“你果然还是不想葬在家族墓区么?”
“百里家的族谱上有我的名字么?”他反问。
哥哥是爹的私生子,据说他的母亲生前做的是见不得光的行业。五年前爹把他带到我的面前,自此我们每年会见面数次,他却并没有被家族承认。
“小饶,”哥哥叫着我的名字,鲜血从他的嘴角不断滑落到枕上,他的眼神却清澈如平常,笼罩在他身上遮去了光采的疾病忽然消失不见。他望着我,笑得温柔无比,“小饶,真高兴做你的哥哥。你过来些,让我看清……”
我凑上前去,药味和血腥气扑鼻而来。他的眼神灼灼发亮,清楚地映出了我的身影。
“想看,看得更久一些……”
哥哥的目光骤然变得极远,像是穿过了我的脸,看向敞开的窗外,看向属于他的江湖。
他的脸始终朝着窗外的方向,缓缓闭上了眼。我在床边又坐了很久,直到外头黑透。哥哥的脸随着天色一同黯淡,我知道再也寻不回平日的那张笑脸。
我和哥哥认识至今有八年,呆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久。泪水啪嗒啪嗒地落下,我咬着嘴唇没有哭出声。
九年前娘去世的时候我哭得三日无法饮食,大前年爹病故,今日哥哥也离开人世。
身边的人死去了,我却还得继续生活。
过了不很久,泪水自然止了,我胡乱擦干脸,拿着《帝皇》起身,走向窗边。
窗外就是绝壁,绝壁下是奔流向东海的吼川。锐利的风啸之声回荡在整片山谷,从这个窗口落下的一切东西都会消失。
哥哥也同意了,这册江湖人追逐的《帝皇》与其交给我不如交托给吼川。管它是至宝也好,秘籍也好,于我百里饶却未见得会有半点的好处。
我点起油灯,这才想到要招呼管家来,置办口棺材暂时安置哥哥。身后事由朋友来处理——既然他这样说了,我便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
谁知道片刻之后管家带来的是婶婶姨姨一大群女人,门砰地开了之后便呼啦啦全部冲进来,哭得满脸红绿花糊,直扑向哥哥,要不是我拦着哥哥的尸身就要遭殃。
再后连姑奶奶也抽泣着进屋来,加入到一群哭丧不止的女人中间。她忽然握住我的手,大喊道:“我苦命的小饶啊!你命怎么这么苦,你娘去得早啊,你爹也丢下我们,现在连久伶也……啊……久伶才二十四啊……真是苦命的久伶啊!”
她的哭丧不知所云,鼻水满脸的更是狼狈不堪,我却忽然地心酸起来,目光才触及哥哥灰暗消瘦的脸泪水就啪嗒掉下来。
姑奶奶又苦喊了好久,忽然停下哭丧,一把抓住我的双臂,满脸坚定地说:“让久伶认祖归宗吧,好让他有个名分!”
我一呆,“什……”
“久伶不是我们百里家的子孙么?这么多年流落在外,如今不幸……”她用绢帕掩面抽泣,继续说道,“如今总要给他认为百里的祖宗啊。久伶闻名南地,又和官府商家的人都有来往,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若是给他认祖归宗了,他也一定没有遗憾了罢。”
她的话我越听越明白,连那假惺惺的泪水也一并看得清楚。我想冷笑,嘴角却扯不动,“姑奶奶,你是第一天知道久伶是个有来头的人物么?”
“久伶那么大名声,我去年便知道了……”
“他回来的头七年你们如何地嫌恶他,而知道了他身份的近一年又如何地巴结,我和久伶都看得很清楚呢。”我看着她惊诧满面,方才的悲伤和手绢都被紧紧握在手掌中。
一屋子的女人都自动停止了哭泣,都用一模一样的表情瞪着我。
“哥哥的名字叫单久伶,而不是百里久伶,他身前如此,将来也是。”单是他母亲的姓氏,他在外用的,一直都是这个名字。
“……小饶,你这孩子,”姑奶奶愣了好久,伸手摸摸我的头,“你是太伤心了吧,连话都说不清楚了。怎么我百里家的孩子向着外人呢?管家已经把灵堂都布置好了,明天人家就会刻好百里久伶的牌位。来人,快带小姐去好好休息。”
姑奶奶的随身侍卫闻声就走进房来,一人一边作势要架起我。
我极讨厌这些个侍卫近身,于是侧身避让。此时门外突然起了骚动,闹哄哄的侍卫喊声乱成一团。门被推开,进来了一个陌生的青年。
他穿深蓝衣,漆黑长发扎成一束,神色凝重而目光平静,一进屋便看向哥哥。侍卫们叫喊着“抓贼”追到门口,正要冲进来抓人,他却开口说:“久伶呢?”
听他的口气分明是和哥哥相识,侍卫面面相觑,一时不作反应,长辈们也是。我答道:“哥哥下午过世了。”
他闻言,极缓地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诧异或是悲痛。
“你就是哥哥的那位朋友?”
他又点头,“久伶前日传书来,托我处理身后事。”
姑奶奶立刻打断:“有劳费心,不过我们会给久伶进行最风光的葬礼。”
蓝衣的青年却完全没有看她,脚步不曾因她的话语停滞半刻,他径直地走向久伶,用温和的声音对床前的女人们说道:“请让开。”
“来人,请这位客人先出去坐坐。”姑奶奶冷声说着,门口的侍卫哗地举起刀剑涌进来。
蓝衣青年停下脚步,一阵寒冷锐利的杀气从他身上迸发出来,犹如无数有形的刀剑射向四方。他紧盯着面前的十几侍卫,空气变得沉重异常。他的手开始缓缓伸向剑柄,侍卫们面色骤然变得惨白,纷纷倒退。
双方的实力根本是云泥之别,他只需要用杀气就可以让他们畏惧得无法动弹。
蓝衣青年的手从剑柄上移开,他重又转向床前那些女人,用更亲切的声音说:“请让开。”
我家的婶婶姨姨们一愣,立刻惊叫着从床边退开,全都缩到墙角。
蓝衣青年低头看着哥哥,片刻之后将他的尸身横抱起。我从床头柜上拿起原本作垫子的黑布,展开了罩在哥哥的身上。黑布盖过哥哥的面孔之时,我忽然想起五年来他每次回到家时带着怎样的笑,他的清亮的嗓音就响在耳边,他总亲切而愉快地叫着我的名字,给我讲他的事情,无聊至极时也会碎嘴在背后说些我家亲戚的闲话。
我抬头说:“带我一起去吧,想看着他下葬。”
他看着我,“你就是百里饶么?好,你跟我来,马车在门口候着了。”
我点头,跟上他往门外走去。
此时姑奶奶尖声叫住我:“小饶!”她的声音颤抖不止,“你怎么还向着外人!”
“我只是向着家人而已。”我回头说道。
她一时语塞,瞪大眼看着我,然后伸出同样颤抖的手指指着我,“你要是今天出了这片山庄,就别再回来!”
“放心吧,姑奶奶。那么,就此别过。”
她后来说了些什么我完全也没有听进,蓝衣的青年抱着哥哥的尸身走在前面,而我紧随。
侍卫们并没有阻拦,都退到了一边。或许因为有我这个百里家的小姐跟着,但更大的原因是我眼前这人散着的浓重杀气,尖锐到令人战栗。
他的个子十分高,虽然瘦削,每一步却沉而稳。
“你……真就不再回来了?”走到前庭时,他侧过脸来问我。
“嗯。”
“那么不需要整理行装么?”
他的周到出乎我的意料,我笑着摇头,伸出右手给他看,“行装什么的没有必要,不是有钱就可以了么?”
我的右手腕内侧有个纹身,远看与铜钱一般,近看才知是繁复细致的花环。这“状似铜钱”的纹身是哥哥在两年前带我去纹下的,为的就是凭借它好在全国各地的银庄任意支取钱财。
哥哥说过钱财是极其重要的武器,在几乎所有情况下都是。离开了百里家族而要过得安乐舒坦,钱的地位显而易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