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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先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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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说我是神的先知,但我根本一无所知。
早餐时神父头也没抬,例行公事般问道:
“昨晚是否做了梦”
我故意将刀叉用力切在瓷盘上,发出尖利声响。
“春梦也算吗?”
我仔细去看他的脸,试图在上面寻到些恼怒的蛛丝马迹,然而我又一次大失所望。
乔什神父无声地喝掉杯中药汤,优雅的朝我点点头,站起来转身离去。他走得慢而稳,漆黑长袍随着步伐摇晃,仿佛流动的夜空。我几乎看不出他瘸了一条腿。
两年,每天询问同样的问题,但从未得到肯定的答案。我不知道他是否和我一样越来越焦躁,在他深海般的眼眸里,我永远看不出任何波澜。
我有时觉得,他也许并不希望我梦到些什么。
我其实连春梦都没有做。说来可笑,当我还是夜夜笙歌的纨绔子弟时,曾有过无数光怪陆离的迷梦,但是自乔什从妓院的软榻上把我拉起来的那天起,我便再也没有做过梦。
那时我真该甩开他的手。
“你看起来脸色不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祷告过后,瑞米神父温柔的望着我说。
我笑着摇摇头,再次邀请他与我散步。
如果说整个教会里还能有人让我觉得舒服,那就只有这个人了。淡金头发,浅棕眼眸,声音柔顺的瑞米神父分明与黑袍格格不入,存在感稀薄得仿佛不属于这里。我很喜欢他。
我所谓的喜欢,当然不外乎床上那点事。我不止一次想象着把瑞米压倒在雪白床单里,边亲吻他修长的脖颈边剥下那庄严肃穆的黑袍,一寸一寸啃咬他赤&%裸的肌肤。等到他呼吸急促炙热难耐,我却忽然停下来,抬起头直直望进他的眼睛里,那里面蕴含的滚烫欲望能令我高潮。
只是,每当想象到这里,脑海中的面容有时会变成另一张脸。碧蓝瞳孔仿佛雪山上的湖泊,动人心魄,冷入骨骼。
我瞬间便没了兴致。
不准饮酒不准吸烟不准纵欲,连意淫都要来打扰,那家伙一定是神派来惩罚我的使者。
我真的很讨厌乔什。
从彩绘玻璃窗中落下的天光绮丽又昏暗,我日复一日虚度光阴,等待不知何时才能降临的天命。
祈祷布道唱诗感恩,是我生活的全部,然而我知道这并不是教会的全部,高墙之外残存的血族在被围剿和猎杀,神父们满身血腥,却依然高洁神圣不可亵渎,他们站在圣坛上的样子简直要让我发笑。
“我以为神不允许杀生。”
“当然。”
瑞米微笑的侧脸柔和似水,无端引燃嗜虐的本能,我忍不住问下去:
“那血族的生命算什么?”
“这……”瑞米一怔,显然对我问题里的险恶用心始料未及。
“他们只是亡灵 ,”沉稳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是行尸走肉,因欲望而成为魔鬼,引诱和残害神无辜的子民。他们没有生命。”
乔什慢慢走到我身旁,瑞米急忙躬身行礼,乔什对他点点头。
“瑞米神父,今天的晚祷由你主持。”
“好的,我马上去准备。”
瑞米迅速逃离,迟钝如他也觉察到气氛煎熬。我觉得扫兴极了。
“瑞米神父很可爱不是吗?”
明知不会得到任何回应,却又一再凑上去挑衅,大概是这无聊的生活把我变得越发无聊了。这样想着的时候,乔什突然一步迈到我面前,近在咫尺的看着我。
“卡特先生,给您一个忠告,先知永远只属于神,您的双眼只能看到神的启示,除此之外,不应再有任何人任何事。否则您只会陷入无尽的苦难。”
那是一个乌云如盖的午后,彼时我尚未听懂他高深莫测的暗示,我只知道我们之间的距离如此之近,我闻得到草药的气息,我看得清他瞳孔的纹路。
我的父亲曾重重将我击倒在地,声嘶力竭地怒吼:
“你是个恶魔!是神派来惩罚我的恶魔!”
把不愿承认的事情都归咎于自己从不相信的神明,这大概是我们唯一相似的地方。
期待已久的转机来得毫无预兆。我在深夜里惊醒,窗外火光四起,兵刃符咒声和痛苦哀嚎声交织成海,仓皇中我打翻了烛台。有人撞开房门。
“你们几个带他走!”
乔什急促的下达指令,人们冲上来架起我的胳膊,一路把我拖向教堂深处。我挣扎着回头,正望到乔什一剑刺穿了一名血族的胸膛,他边挥剑边朝着某人大喊:
“带他去找戈兰!这里交给我!”
话音未落,又一群嗜血猛兽扑过去将他淹没,我惊恐地张大嘴巴却发不出声音,有人扳回我的头不让我再看。
“乔什神父不会有事的,”瑞米紧紧抓着我,火光映在他毫无血色的脸上,“他是神最伟大的战士,没有血族能伤他分毫。”
说谎!他的腿是怎么回事?他每天都要吃掉的大把药物是怎么回事?!这群家伙居然愚蠢至此,以为拥有信仰就能所向披靡。
我想要停下来,不再像个懦夫一样落荒而逃,但眼前的黑暗中突然跳出一个身影,一把扭断了汤姆神父的脖子。他口中利齿犹如恶鬼,我浑身战栗,不能移动分毫。
他扑上来时我下意识的紧闭双眼,肩膀传来的剧痛令人晕眩,恍惚中那魔鬼在我耳畔低诉:
“世上只能有一个先知。”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真正的血族。
再睁开眼时,华丽的蕾丝床幔猩红一片。
“你醒了!”
瑞米喜极而泣,柔美的脸庞如天使般动人。我本应不失时机的拥住他,然而我却听到自己的声音说:
“乔什神父呢?”
瑞米眼中的光亮瞬间暗淡下去。
“乔什神父失踪了,但他一定没事的!”
我感到一阵窒息。不远处忽然响起轻笑声,我这才发觉房间里的另一个人。
“据我所知,被血族俘虏的人类只有两种结果。”他站起身来,逆光中的容颜俊美如雕刻,“一是被折磨玩弄至死,二是被迫接受初拥。对于在长昼中屠戮无数血族的乔什神父,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做呢?”
他走到床边低头看我,眼眸深如深渊。
“你就是那个不做梦的先知?乔什那家伙倒真会给我添麻烦。”
后来瑞米告诉我他叫戈兰,是首屈一指的血族猎手,是用巫术换来不灭生命的人类。
他的笑容莫名让我寒冷。
我伤的不轻,瑞米日夜殷勤照料,片刻不离身侧。我不是感觉不到有些东西在蔓延生长,我只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一旦与他四目相对,那片棕色中闪亮的希望几乎将我灼伤。
戈兰鄙视我的犹豫:
“你看起来像个情圣,原来只是胆小鬼。”
我假装双耳失聪,立刻转开话题:
“还是没有乔什神父的消息?”
那拥有少年容颜的猎魔人微微眯起双眼,意味深长的笑着看我。
“数没数过这是你第几次问这句话?原来你爱的是他。”
这荒唐的判断让我忍不住大声反驳:
“别开玩笑了!怎么可能会有人爱上乔什?”
戈兰却笑得更厉害了,掌中的酒杯里波光摇曳。
“的确如此,乔什是个冷酷的家伙,为了达成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但偏偏越冷酷的家伙才越迷人不是吗?相信我,你远不是第一个落入陷阱的人。”
他说到最后脸上已没了笑意,眼睛望着远方虚无的某样东西,窗外夕阳落下,他瞳孔的蓝在阴影中慢慢褪色。
我不知道他爱上什么人,但我猜那一定是场漫长而残酷的多幕悲剧。
三个月之后,血族的反扑来势汹汹,教会死伤惨重,乔什音信全无。我终日和瑞米滚在床单里厮混,以为沉溺欲望就能掩藏绝望。
又一次高&%$潮过后,瑞米在我怀中小声啜泣。
“今天内德神父也死了,为什么神会放任他虔诚的仆人被屠杀殆尽?我们该怎么办?我们被抛弃了吗?”
我抱紧他颤抖的双肩,竭尽全力让自己听起来信誓旦旦。
“神不会抛弃任何人,所有苦难都是为了最终的救赎。乔什神父一定会回来的,你说过他是最伟大的战士。”
我从不相信神,但我相信乔什。冷酷如他,怎会轻易死去。我低头看着内心早已崩溃的瑞米,羽扇般浓密的眼睫遮住了空洞的瞳孔。是我引领他走向堕落,等乔什回来发现这一切会作何感想?
这次他总该会生气了吧。我边想边吻上了瑞米柔软的唇。
“世上只能有一个先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戈兰心情不错的时候,偶尔会愿意回答我的问题。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当新的先知出现,旧的先知便蒙神召唤。”
“旧先知是谁?我听说他预言了长昼,但教会的人为何从不提起。”
戈兰脸上浮现促狭的笑意,用准备看好戏的表情看着我。
“原来你还不知道。前任先知是乔什的双胞兄弟,多年前被一个血族掳走,乔什的腿也是那时废的。听起来不太可能,但乔什大概相当爱他。你一直没有梦到神启,所以他可能仍然活着。我不知道乔什对你抱着什么态度,但我猜他不太喜欢你。”
我猛地转过身,避开戈兰针刺般的探究视线。
两年,每个早晨那混蛋听到我否定的答案,该是怎样如释重负的心情?我却手足无措羞愧难当,只能用玩世不恭来掩饰无能。
我忽然只觉心如刀割。
我听到戈兰在我背后咬牙切齿的自言自语。
“所以说,双胞兄弟都是些该死的家伙。”
刚被带到教会的时候,我在晚祷后拦住乔什。
“你确信没有找错人?”
圣堂上的烛光亮如白昼,神父站在圣母像下,被阴影镶出柔和的轮廓。
他双手握住我的右手,温柔又不容抗拒,我仿佛受到蛊惑,一口气把胸中隐秘悉数倾吐。我告诉他我出生时母亲难产而死,父亲因此恨我入骨。我告诉他我在诅咒中成长,做了数不尽的堕落之事,神也不会宽恕。
“神父,我生来有罪,怎会被选中?”
我泪流满面语无伦次,他却只是紧紧握着我,一秒也不曾犹疑。
“ 神不会抛弃任何人,所有苦难都是为了最终的救赎。你是神的选择,我永远不会背弃你,如同日光永不穷尽。 ”
他的眼眸在背光中变成黑色,黑如夜色,坚如磐石,和他的黑袍合而为一,他像一尊沉默的灵柩。
我早知不该相信他,但他的掌心温暖非常,让我错觉寒冬已过,日光无尽。
最先放弃的是瑞米。
“戈兰不会庇护我们一辈子,与其寄人篱下,我们不如找个小镇隐居,再也不问世事。”
已经六个月,我不得不承认他这话来得刚好,让我心中千疮百孔的堡垒一瞬间轰然倒塌。我期待戈兰每次回家时带来外面的消息,但我也越来越害怕某天他会来回某人的死讯。矛盾的煎熬让我辗转反侧彻夜难眠,我不知道神启何时降临,我知道自己即将崩溃。
逃离的提议太美妙。
只是在逃跑的半路上夜遇血族,我没料到惩罚会来的如此之快。筋疲力竭鲜血淋漓,我绝望又解脱的闭上双眼时,有人高呼:
“神明永不背弃!”
乔什!我猛地睁开眼,看到穿黑衣的神父们如潮水般涌来,抽荆斩棘所向披靡,然后那个人慢慢走到我面前,微微弯下背脊向我伸出手。
“抱歉,让你久等了。”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我急忙擦擦脸想要嘲讽几句,身旁的瑞米却突然跳起来朝他冲过去,紧接着我听到利刃饮血之声。
乔什一把推开瑞米,胸口血如泉涌。他摇晃一下直直倒入我怀中,我浑身颤抖,用尽全力堵住他的伤口,然而血流很快便洇湿了我的衣衫。治疗师扑过来把我推开,被众人制住的瑞米放声大笑。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扯住瑞米的衣领怒吼,他脸上却是我从未见过的神色。温柔的瑞米,脆弱的瑞米,何时他的眼睛里埋藏了狠戾的光?
“为什么?因为我一直以来的目的就是杀掉乔什。”他扭曲的表情里满是鄙夷,“你以为我爱你?别傻了,因为你是先知,因为乔什一定会来找你,否则我怎会看你这个懦夫一眼!”
我脑中一片空白,过去的影像汹涌而来,我什么也看不到。治疗师忽然悲戚地喊了一声:
“乔什神父!”
于是我知道这就是结束。
当我再恢复意识,手里的匕首已刺穿了瑞米的咽喉。他瞪大了眼睛盯着我,棕色瞳孔里一无所有。
那一晚,我做了梦。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