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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第四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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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样不行。”我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手里剥了核桃填到嘴里,嚼了两嚼连核桃里的薄皮儿一并咽了下去,指着平夷翘起的手指道,“那指头不是那样拿捏得,好歹也要掐出个兰花指的模样。”说罢,自己稍自得地做了样子,“瞧见没,就这样。”
平夷颇受教地点了点头,依葫芦画瓢捏了个兰花指,见我赞许地点头,掐着嗓子唱道:“奴把老爷心间念,夜夜思君至天明。”
今日,平夷突发奇想硬是要唱一出戏,正是刘家老爷古稀之年迎娶翠娥的戏码。我对排戏没什么兴致,仗着自己平日看了不少戏本子,毛遂自荐当起了戏外军师。料想这鬼君洞府也没什么男丁,平夷定要自己演那刘老爷,不曾想他却挑了翠娥那角色,指名芭蕉演刘老爷。我知他一向看不起老牛吃嫩草,却没想到他这样厌恶。平夷本就生的好看,此时画上一张脸愈加的妩媚妖艳,别说刘老爷七十岁,就是八十岁见了这绝色美人,也定会为之倾心。我看他看得有些呆,直至他掐着细嗓子秀眉诱惑地勾了勾,指着我笑骂:“收起你的哈喇子。”时才回过神。
“慢着!”我一摆手,“你既演那翠娥,就当有翠娥的风韵。你这扮相是极美的,十分的勾魂摄魄,就是言语和动作僵硬了些。既是情话那得说的十分婉转含情,且那双勾人的眸子也得随指尖而动,末了要定定地放在刘家老爷的脸上,这才是精髓。眼神动作风情皆恰当,这戏才叫真,才更有味道嘛!”
平夷拈起手指又做了几遍,甚觉不怎么满意,几遍如出一辙的没趣味让他有些恼,干脆一甩袖子,粗哑的嗓子怒冲冲道:“去他娘眉目含情,本君一大老爷们怎么像小娘们似得抛媚眼?”
我撇了撇嘴,腹诽他后知后觉,刚要拍拍屁股走人。平夷几步走过来拉着我的袖子道:“这戏文看起来有趣,排练起来确实十分不易。你在凡界也看过戏,自己又懂得些花招,要么,你过来实地给我演演看?”不等我应他,便拉着我的袖子往台上拽,险些让我扑个狗啃屎。
我虽看过戏,却是没亲自上阵演过。演戏犹如打仗,纸上谈兵谈的一板一眼,可真到了战场上没抖着两腿犯怂实属很不易了。我看着平夷及一干侍女殷切的目光,心里虽打着退堂鼓,但也不好堂而皇之地跳下台子遁了,人在屋檐下你总得低低头才能不碰到顶梁上。我摸头嘿嘿一笑,接过一旁芭蕉递上来的戏本子道:“我还对戏文不太熟,且容我记一记。”这一记便记了半柱香,料想他们肯定是不耐烦,也定是失了兴致。我抬头一看,平夷窝在椅子里,一脚懒懒地踩在凳子上,两手不停地剥着核桃往嘴里送。而一干的侍婢,三三两两挤作一堆唠嗑。他等虽行动不一,却又不约而同隔三差五地抬头瞅我,眼中的期许比之前更胜。我长呼了一口气,定了定神,清了清嗓子,走至台子中央,按着戏本唱了起来。我觉得尚可,可平夷却皱皱眉道:“小檀,戏文虽是杜撰的,但是演戏要尽职啊。瞧你,干巴巴地只顾背词了,没点感情怎么行?来,重来!”
我噎了噎,如今倒反着来,我成了唱戏的,他却稳坐了军师的位子。
我又捏着嗓子唱了一遍,惹他将眉皱的更加欢快。
“唔,这么着吧,你不是对昭阳深情的很吗?我站你边上,你如今不是翠娥,你就是你,而我就是昭阳。我要看看女人家面对挚爱之人到底是什么个情形。”
我捏着兰花指的手停在了半空。我就是我,而帝君就在我身边。
我曾幻想过与夙潘再见面是什么情形。或是在暖日融融的晌午,我在阿爹的猪肉铺子帮忙,他讲经回来途径我阿爹的猪肉铺子,手一扬轻柔道:“给我割一斤猪耳朵。”那时的他锦纱覆面,雪花一样白的锦纱上定是绣了些妖妖娆娆的彼岸花。秋日的晌午日头虽不十分浓烈,滤过梧桐枯黄叶子的碎影却恰到好处投在他身上。他会扬起脸透过拂面的锦纱笑着对我说:“檀儿,何时随我回太耶宫?”那时也必会卷出一道风,掀开他覆面的锦纱。夙潘那人神共愤的仙人之姿便毫无遮掩地被我看了个够。或是在夕阳漫回的傍晚,霞光遮满了半边天。在凄凄凉凉挂着些泛黄葡萄叶的葡萄架下,我寂寥地喝着闷酒,一面慨叹历劫时的情伤难抑,一面伤怀姬蒙对棠祁有情,帝君对朱檀儿没情的事实。夙潘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背后,一手搭我肩上,一手要去夺我手中的酒壶,微怒而宠溺地道:“女儿家家,怎的又喝这么多酒?”等我醉了,夙潘会将我送进房内,细心地为我拭面掖被。我醒来时,定会有一碗醒酒汤搁在桌上,不烫不凉,合口的很。抑或是他遣人又将我五花大绑地抬进宫,眸子里没什么表情,冷着脸子对我一番训诫,命我连扫半月的寝宫,随后再给了我一纸学有所成的文书,从此我朱檀儿和太耶宫再无瓜葛,和夙潘也……再无瓜葛了。
夙潘在我身侧,一言不语,只那么定定瞧着我的场面却出乎了我的意料。我没想过这样的场景,也不知当真发生了这样的事儿,我要如何去面对他。
平夷应景地捏诀变了夙潘的模样,素白的袍子,披散的头发用月白发带松松系着,一手自然地垂在身侧,一手背在身后,朝我轻轻柔柔地笑。
我心尖一颤,万般滋味喷涌上来,此时对着夙潘这样貌,有千言万语,却又无从说起。身为昭阳帝君的夙潘不比姬蒙,我不敢轻易动手动脚将他亵渎了,只能站在一侧同样灼灼地看着他。我忽的想起前两日平夷说的话来: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咽,大抵就是现在这个情形。可我不敢轻易地握住他的手,我怕轻轻一握,就当真连半点情意也没有了。白虎星君大婚的时候,我伤透了心,却不是因为所爱之人成亲,可那新娘不是我的俗套戏码而伤心,而是因为打小随着自己的玩物被他人夺去,生生打碎了我千回百转的梦而伤心。可这次不同,我对姬蒙生的情意是是真真切切的,对夙潘的爱慕也是真真切切的,这情伤也是真真切切的。
“你那时为何弃了我和肚中的孩儿独自进了大鼎炼丹?可是因为我不信你?”眼前的人儿皱了皱眉有些不解,我苦笑道,“呵呵,再回首,我确然对你心存疑惑,不管是你永驻的年华,还是你一人之力收复三城的神勇,我都没能完全信任你。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罢,可你却不能扔下我。”想起姬蒙死后我浑浑噩噩的日子,嗓子有些哽,“姬蒙只有棠祁,你怎不知她心里也只有你?你潇洒地以肉身炼丹以示清白,人死如灯灭图个清静,可为何要让我一人留在那世上?你若愿意,我大可随你一同进入大鼎,一同浴火焚身,即便没有轮回也无妨,我只要今生。可是,可是你连今生的圆满都不愿给我。”我感觉眼眶有些模糊,许是要流泪了,心里钝钝地疼,像豁口的刀子一下一下地割着。
“轮回?”我笑了笑,“哪有什么轮回可言?待一切如旧,你是那九重天上位高权重的昭阳帝君,而我不过是你宫里一名修行的仙家。凡界历劫就像一场前尘旧梦,兴许你早已忘了。”我盯着他瞧不出情绪的眸子,“我不知自己为何情伤,不知自己要躲你躲到何时,更不知见你时要以怎样的身份,是仙使拜见帝君,还是棠祁见她所爱之人?我怕当真见了,你只把我当作以前的朱檀儿,可我却不能把你视作帝君了,因为我对你动了情。”我抬手拂去眼角的泪,“我害怕在凡界累你丢脸,丢了性命,又让你用了情却无果而终,你要锁我回去给我一张文书,告诉我,我日后与太耶宫再无瓜葛,和你也再无瓜葛了。”
我感觉眼里的泪越用越多,当着夙潘的面如此流泪委实丢脸。我转过身去,有袖子擦了擦,转过头欲再讲几句剖心肝的话,眼前的夙潘一脸动容的扶着我的肩,道:“小檀。”
我抖了抖,却又暗自笑了笑,果然入戏太深,连眼前是谁非谁也辨不清了。
我咧开嘴笑道:“呐,你现在可看清女子面对情郎是什么情形吗?那就赶紧演起来吧,离饭点可没多少时辰了。”
平夷愣在原处,只是看着我不说话,我呵呵笑拍了他两下肩膀,对他沉重地点了点头。
平夷拿眼小心地觑了觑我,见我脸上表情不似作假,嬉皮笑脸地也轻松许多。他看了看自己的打扮,嘴一撇说声了“晦气”,摇身又变作女子装扮的翠娥,默默演了几遍,猛地指扮作刘家老爷的樱桃滑稽道道:“作为一大老爷们你怎的这般矮,这还让本君怎么把眼睛放你脸上?难不成要本君瞅你的头顶尖?”言罢斜眼撇了撇我,见我嘴边仍挂着笑,像是舒了口气般。
樱桃自是生了闷气,嗫嚅道:“七十来岁的人了,就不许他缩一缩或是驼驼背?”
平夷气竭,指着樱桃就要耍主子脸色,我忙笑着劝道:“这不是一出戏么,何必如此较真?来,在刘老爷脚下垫两块石头。”
经过我一番劝解,心高气傲的翠娥终是服服帖帖地看了高出她半头的刘家老爷,捏着嗓子唱了些花腔。我虽是面带微笑,可心里却沉得很,也没怎么有兴致看他们排戏,更遑论指点一番了,只能两眼盯着平夷头上晃荡的步摇出神。不多会,洞口处呼啦啦涌进十来个手下,个个抖得像筛糠,颤着嗓子道:“君上,不、不得了了!昭阳帝君打进来了!”
我怔了怔,心里复杂的很,不知如今是躲着,还是藏着。愣神间,平夷花着的一张脸上盈满了怒气,顺手捞起一旁的利剑,怒道:“来得正是时候。”言罢雄赳赳气昂昂地就要往洞外走去。
将出未出时,我急急地将他拦住,亮晶晶的一双眼瞅着他斜挑的眼角,“君上,使不得啊!”
平夷额上跳了两跳,兴许是怕弄伤了我,故而没将我扯着他胳膊的手抖掉,看着我道:“他打伤了我好几次,这次又重重地伤了你,我与他斗一场,自己解解气,同时也给你解解气。”
我两手又使了几分力气,摇头道:“我不用你为我解气,此事没有谁对谁错。你也知你有错在先。六万年前,他从你手中救下孟婆乃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管是九重天还是你鬼溟,但凡晓得情理的,也定会竖起拇指将他夸赞一番。可你却记恨上了他,痴缠他几万年,就是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的。再说,你从他那占不了便宜,你也说他三番两次将你打伤,重则养了千余年才好利索。此时,他打上门来不知为何,若是因为绑我回去,大抵不值得和他动手,若是因为你掳了他心爱的女人,他更怒火中烧,指不定要将你打的养上万儿八千年才好。故而,今日不宜与他动手,动了手也不占理。八九不离十他是冲着我来的,我一女人家家,他再怎么气愤,也不会将我怎么着。”我顿了顿,眼尖地发现侧洞口处竖了个大罐子,“瞧,那处有个罐子和你身上的戏服一模一样,你何不在那藏着?”
平夷愣了愣,紧抿着唇道:“昭阳那厮一向心狠手辣,打不打女人我却不知晓。”他看着我的眼睛,“你确信他不打女人?”
我坚定地朝他颔了颔首,平夷也坚定地点了点头,“你说的有理,昭阳很不好对付。本君好不容易养好,再被他打残就不好了,很丢脸面。”他扭头看那陶罐,“那个,小檀,他若真格动手了,你只要叫唤一声,我立马出去斗他。”末了又看了看那大肚子陶罐,“你确定本君藏在那儿是极安全的?”
我郑重地连连点着头称是,忙催他躲起来。待平夷刚拐过洞口,夙潘便疾走进来,脸色慌乱却又掩不住怒气,两瓣没什么血色的唇抿成一条线,手里握着难得拿出来耍一耍的蚀玄戟。他在离我五步之遥的地方顿住了脚,一向淡然的眼眸黑沉沉的,似赤襄海里汹涌的波涛。我只看他一眼,便觉得沧海桑田了过了千万年,甫一转身,就被疾走过来的他纳入了怀里,环在我腰间的手一点点收紧,紧到似乎要将我嵌进他的胸膛。
良久,头顶传来夙潘的嗓音,“汝汝,我再也不会把你弄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