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留仙》凌兰飞

4、 第三章 断情

　　落雪在留仙院穷极无聊地吹着凉风，没有身体又不敢冒险实体化的他什么也做不了，干脆追着清君留下的气息而去。一定要磨得清君答应借身体给他，那样的纯阴之体，又日夜经青玉蟠龙佩上的龙气浸染，实在是他仓促渡劫的最佳人选。
　　一到曲廊，就看到了三人相会。唔，这是人类说的，新欢旧爱狭路相逢？
　　他饶有兴趣地托着下巴坐在阑干上。那个叫彦君的，就是白少爷昨天娶进门的新欢了，真可惜，他昨天去找附近山上的狐妖了，没能亲眼目睹人间的婚礼。不过在以美貌闻名的狐妖看来，长得还真不怎么样，至少清君的容貌即便在狐妖里也算出众的了，但周身有些狐魅之气，也许白怀瑾就是看中了这点？至于令清君伤神的白怀瑾，倒真是不错，那般完美若刀刻的五官，高贵雍容的气度，兼且温柔多情，乃是修炼魅狐道的狐妖最喜欢勾引的。
　　清君委实不想再在此多呆，正想施礼告退，就听彦君娇声道：“清君那块玉佩彦君实在喜欢，不知清君可否割爱？”
　　清君僵住了。
　　落雪瞬间提起了兴趣。那不就是他栖身的那块玉佩么，因为往常清君常握着它自言自语黯然神伤，所以落雪知道那是白怀瑾第一次见清君时送的，说是当琴资，一直被清君当定情信物，白天系在腰间，晚上藏在枕下，宝贝得跟什么似的。
　　白怀瑾笑道：“你这小东西，看人家有好东西就惦记上了。那块青玉蟠龙佩成色极好，雕工也不错，往常清君是须臾不离身的，想是他父母亲人留给他的，哪能送你？”
　　清君不敢置信地刷白了脸。他竟然不记得了？！
　　“不，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只是来当初一位客人听琴时送的。”上下牙齿紧紧咬合，绝不发出一丝颤音。“清君喜欢，就一直带着了。”
　　白怀瑾很意外，但又有些不悦。毕竟自己的妾侍还留着风月之地客人送的东西，心里总是有些不痛快的。便笑道：“既然如此，清君就送了彦君罢，我新得了一块独山鸡心缕空玉佩，就当是与清君交换吧，今晚就给清君送过去。”
　　这下连落雪也觉得白怀瑾太过分了。他同情地看着清君牙齿把泛白的下唇重又咬得嫣红。
　　清君用了最大的毅力令自己的手指不要颤抖，慢慢从腰带上解下玉佩。落雪不乐意了，他一点也不想跟那个气息不净的彦君呆在一起，他还想时时跟在清君身边鼓动他把身体借给自己渡劫呢。所以在清君要把玉佩递出去的时候，使了个小小的法术，清君手一歪，磕在阑上，玉佩落在春湖里，溅起一朵小小水花。
　　彦君遗憾地叹口气：“真可惜，是块好玉呢。”无论如何目的已经达到，也不想再久留， “少爷，不是说要带彦君去醉芳酒楼吗？”
　　白怀瑾见清君仍是一副怔怔的模样，望着玉佩落下的方向出神，安慰道：“清君不用太过伤心，一块玉丢了就丢了，自然还有更好的。要是实在不舍，等春暖水清了，教下人给你捞出来便是。”
　　“少爷说的是，一块玉丢了就丢了，还捞它做什么？”清君勉强把唇角扯出点细微的弧度。
　　彦君挽了白怀瑾胳膊嗔道：“少爷，时辰不早了呢。”
　　白怀瑾哈哈一笑，在他脸上一捏，“小贪吃鬼，是你饿了吧。”

　　落雪啾着人影都不见了，轻声道：“伸手。”屈指一弹，玉佩破水而出，落到清君手上。
　　眼看清君拿着玉佩仍是魂不守舍，忍不住道：“喂，你再站下去真要着凉了。”这可是他要赖以渡劫的身体，万不能因为生病而损了元气。
　　清君恍恍惚惚地拿脚便走，落雪几乎怀疑他生魂出窍了，就是那一点不远不近的路，清君根本辨不出方向，落雪毫不怀疑要不是有自己指路，他会走到天黑还没绕留仙院。就是有落雪，他还是时不时就被树枝勾了头发，被小石子绊了脚。
　　回到留仙院，异常冷寂。清君喜静，往常下人也不多，失宠后下人更加怠慢，禾烟也被隔壁涟洄院的小童竟儿邀去街上玩耍了，因此偌大一个院子竟是冷清清的一个下人也没有。落雪见清君听话地在床上坐下了，两眼仍是茫茫然的，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办，只好给清君念了遍清心咒。
　　清心咒是用以点醒修炼走火入魔的妖精的，看来对人类也很有用，他念到一半，清君就醒过神了。清君还握着湿淋淋的玉佩，手指冻得几乎没有知觉。但他至少会觉得冷了。
　　落雪见他伤心，但他实在不会安慰人，只是道：“他既然已经不在乎你了，你为什么还要为他伤心呢？”
　　清君按着心脏的位置，苦笑道：“我何尝不想啊，可是这里，就是很痛很冷啊，由不得我……”
　　落雪困惑道：“你说情是不能随心而生随心而灭的，可是我看到白怀瑾就能随心而灭啊。你看，他当初那么喜欢你，现在又能忽然不喜欢你了，难道他那样的不叫‘情’吗？”
　　清君愣了一会，心中思绪翻涌惊涛骇浪，惨笑道：“你说得对，他那应该不叫‘情’吧。”
　　落雪看他神情不太对，不敢再说话刺激他，便把清心咒接着念下去。
　　清君神情慢慢平静下来，找了块绸布把玉佩擦干了，拿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看。忽然问：“落雪，狐妖都是倾国倾城的样貌吧？”
　　落雪想不到清君居然会问他这些，如实道：“也不尽然，但我见过的狐妖在人类看来都是很少见的美貌了。”
　　清君沉思了一会，问道：“落雪，我能看看你长什么样吗？”
　　落雪一愣，清君许久没听到他回答，不由失望道：“不行吗？”
　　“也不是不行……”落雪平时一向很小心，整个白府也只让清君听见他的声音，更别说样貌了。但他想起清君今天的遭遇，觉得自己再不满足着无关痛痒的小小要求实在是不大厚道，就下定了决心。
　　“把玉佩放到水里去。”
　　清君依言走到窗边，把玉佩放了下去。这小湖是他入住留仙院后，白怀瑾听说他喜欢莲花，特地把留仙院的牡丹园凿了来种莲的，通的是活水，现在莲还未出，湖水很是清澈。玉佩往下沉了寸许，便悬在水中不再往下沉。
　　湖水无风自动，一圈圈涟漪以玉佩为圆心向外扩展。水波中一个美人的身影渐渐清晰。
　　他一袭再简单不过的白衣，长发如墨散至脚踝，五官精致清美，自然而然流转着出尘清高之气，眼角微微上挑，双目清澈而幽寒，然而目光流转间却带着一股隐隐的魅惑，教人心迷神醉却又因高洁而只敢远远仰望。眉心一抹状似花瓣的鲜艳红痕，更增添了说不尽的魅色。
　　他美得太过不真实，周身都仿佛笼在朦胧青烟里。因为浑身高洁清逸浑然天成，所以眼波流转间不经意的魅色更是勾人心魄。
　　清君一瞬间连呼吸都忘了，空白的脑海唯一能想到的是：众里嫣然通一顾，世间颜色皆尘土！
　　美人看他完全呆住了，疑惑地蹙起两道黛眉，轻启朱唇，发出天籁一般的声音：“清君？你怎么啦？”
　　“落雪？”清君试探般换了一声，声音轻柔，好似怕声音稍大点就惊走了水中的美人。
　　落雪有些羞赧，他刚出青丘时也没少被人痴痴呆呆盯着，好在没多久就遇上了凌霄，替他施了个法术，把容颜变得平凡了点，出门也戴上纱帽，才总算不再有人因为贪看他而撞墙撞人了。但在他看来，清君的容貌即使是狐妖中也算很不错的了，以为他不会也像别人那样惊艳。
　　清君毫不掩饰眼中的惊艳，在心中惊叹，自己当初被誉为淮炽第一美人，却哪里有落雪三分颜色，想不到世上竟真有这般超乎人想象的绝色！之前只是在心中隐隐浮现的念头，此时下定了决心。但看着他眉心印记，似是一瓣桃花的模样，疑惑道：“落雪，你眉心的是什么？”
　　落雪伸手摸上眉心，“这个啊？是生来就有的。因为我的血统是一半魅狐一半天狐，所以原身是白色的天狐模样，就只有眉心是一撮红毛，彰显我是魅狐的证明。灵体上都有，连变成人身也是去不掉的。”
　　“难道一半魅狐一半天狐血统的狐妖眉间都有这样的一个印记吗？”清君有些好奇，看那印记还真像女子在额上点的梅妆。
　　落雪扑哧一笑，眉心桃瓣越发艳丽，“据我所知，以前天狐与魅狐之间虽然不至于水火不容，也好不到哪去。近百年两族关系虽然好了些，但同时拥有两族血统的就只有我一个呢。”言语间颇有些自豪：“所以，这个印记，即使是在青丘内外的狐妖中，也是独一无二的哟。”
　　天狐以吸食日月草木灵气为修炼之法，也是狐族中异类的寡情少欲，甚至一生从不动情也不在少数；而魅狐则是修习房中术，多情却也无情。真正道法有成的每次吸食的精气并不多，也不会致命，但那些资质不好，或者修炼不得其法的就很容易把人的阳气一次吸光了，从而入了魔道。人类所见的狐妖大多为采补的魅狐。两族修炼方法南辕北辙，各据青丘南北山，相互鄙夷，魅狐嫌天狐清高没有狐性，天狐嫌魅狐□□不知羞耻。直到七八百年前，因为一件事关存亡的危机，两族才开始修好。但拥有两族血统的，还真就只有落雪一个。
　　水上涟漪越来越淡，当完全消失了，玉佩回到他手上，水面又是平滑如镜，水中的美人也不见踪影。清君知道他还在自己身边，却还是萌生了一种跳下水去找寻的冲动。
　　——眼睁睁看着那样的美从自己眼前消失，没有人能够无动于衷。
　　他定定神，问道：“落雪的故乡青丘，一定是个非常漂亮的地方吧？”
　　声音明显欢喜陶醉起来：“是啊，是个非常美的地方呢。因为是天下灵气最充沛的地方，所以一年四季草木长绿，花色如织，鸟儿的叫声像风吹过的铃铛一样清脆。春天的时候，夕照崖的桃花都开了，泥土都是香的，桃花瓣落下来簌簌地像下雨，我常被人笑是不是在夕照崖睡多了被桃花黏上了眉心才有了这印记呢！北山脚下的清波湖，清得好像没有水，比最好的美酒还要甘冽，师父每天打发阿爹下山给他取水泡茶，冬天的时候就用梅花上的积雪……”
　　“这样啊……”清君一壁听一壁沉思，有些怅然，“那你怎么不回去找你阿爹师父帮你渡劫呢？”
　　“青丘山有自古流传的结界，我的狐身被太一门的道士收了，灵体是没法破开那种结界的……”落雪越说越沮丧。
　　“你很快就能回青丘了。”清君轻轻道，“我答应把身体给你渡劫了。”
　　“哎？”落雪大喜，“真的？！你想要什么代价？”
　　“把身体给你的时候，再告诉你吧。”清君笑了笑，隐含落寞。
　　落雪内心被喜悦充满了，但他是有家教的好狐妖，觉得在还在伤怀的清君面前表现出自己的高兴很不应当——虽然清君看不见他——所以他远远出了留仙院找了个角落默默高兴去了。
　　他终于不用再担心天劫，终于可以回青丘，最重要的是，终于有了报复臭道士凌霄的希望了！
　　如果他知道安渡天劫的代价大得足以改变他的修炼生涯，他一定不会这么高兴。
　　被喜悦冲昏了头脑的狐妖没有看到，那曾经以清冷闻名的前翠羽楼红牌，对着手中玉佩，露出的哀绝恨苦的目光。
　　“白怀瑾，我一定要你也尝一尝，这爱而不得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