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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阿爸阿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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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北川卷第三章阿爸阿爸
闲时丁北川和我聊天,总是问我很多问题,诸如“阿落你妈妈呢?”
“阿落你阿爸到底是做什么具体的工作的?”
“阿落你阿爸的腿是怎么弄的?”
……
他的问题都我关于我阿爸,他说那是因为他对我阿爸很敬佩,我听他敬佩我阿爸,私下里觉得很受用,可是那些关于我切身的问题我却一个也回答不出来,想了半天说讷讷的回答“我阿爸说我妈妈在生我的时候难产死了,我阿爸很爱她,所以一直没再找别人,他的工作好像是我妈妈以前的工作,在南厂……具体做什么……我不太清楚,阿爸没有告诉过我……阿爸的腿,是我9岁……不对,八岁的时候吧,阿爸骑着带我倒了,被车砸了,就再也没好起来……”我混乱的答完他的人口家庭普查调研,思绪却飘到很远以前。
记得我小的时候也有长辫子,我阿爸每天给我梳头发的时候总是疼的我龇牙咧嘴,我很不理解这么斯文的男人怎么这么大手大脚,终于有一天,我绝望的对他说,“阿爸,我真的不想要长辫子了。”
阿爸就带我去了理发店,年轻的女店员叼着香烟问我阿爸给我剪个什么头发。阿爸说要那种在肩上的,像早先电视里的学生的头发。那女人一剪子下去,就怎么都看不顺眼了。阿爸试探的说,“要不再修修吧,要齐耳朵的?”于是手起剪落,头发又短了一截。还是看不顺眼,再说,“要不剪个小子头吧!”刷刷刷,小李飞刀般利索的剪子划过,我的长头发落了一地,我看着那时镜中的自己,圆圆的脸蛋忽然露出来,陌生极了。吓得“哇”的哭出声来。
阿爸不知所措,说阿星不哭,咱们把头发带回去。然后把头发一绺一绺捋起来,梳了个麻花的辫子,这一次手很熟练也很快。然后领着带着泪花的我回家。路上给我买了个棉花糖,把我放在自行车的后座上,或许是阿爸因为我的哭心慌意乱,忘记提醒我把脚抬起来,也或许是我因为头发没有了被突兀的自己吓到了,忘记把脚抬起来,车子转动起来,我尖叫,他赶紧停车,却没有停好,车子倒了砸住我们两个。他的腿被砸的很严重,因为他想回头护住我,于是在侧身的时候被车子砸住膝盖,我的腿也刮伤了,好一阵子才好。留下一个长长的深褐色的疤痕,棉花糖的竹筷子刮伤了我的眼角,也留下了一个褐色的点,像一颗痣。所以后来到我成年,都没有穿过裙子,也一直都有刘海。那个黄昏,我们父女两人在街上瘫坐着,阿爸仓皇失措安慰伤心大哭的我。
我想我真是个爱哭的姑娘,起码在阿爸面前,因为我觉得只要我哭,阿爸就会有办法哄我开心,所以很多时候我动不动就抹眼泪儿,不是因为我真的疼了痛了,而是因为阿爸在看着。阿爸是父亲,不是母亲,所以他只有在我哭的时候才会温柔的抱着我,抚摸我安慰我。我只是很喜欢那样的感觉。
但是我没有对丁北川说这件事情,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一定拧着眉毛说,“阿落,你这个孽障。”
此前的整个夏天,我开始注意阿爸的变化。是因为丁北川的一句话,他问我说“阿落,你有没有觉得阿爸的肚子有点大?”
那个夏天我趴在阿爸旁边睡着,睡梦中感觉到他沉重急促的呼吸。睁开眼,看见他头上的白发在炎炎夏日大风扇“呼啦呼啦”的风中晃动,象是野草一样,被风吹倒,再吹倒。我头一次注意他的肚子鼓的出奇并且发亮,把白色的简式男背心撑的翘起来,这个背心阿爸穿了很多年了。
自从那次我们两个骑车出事之后,阿爸的腿因为膝盖内侧和半月板损伤而出了毛病,他去医院去的太晚了,就造成了永久性的损伤,右腿总是疼痛,轻微的拖着地,长久的不运动就造成了肌肉的萎缩。我这才想起来他已经有两年没有骑过自行车了。正如丁北川说我,总是对什么事都不上心,就像没长心。
在此之前我没有听过苏北这地方,按照我淡薄的地理知识,世界只分为四方,东方西方南方北方,所以丁北川是南方人,而我们是北方人。可是我阿爸并不像北方男人那样高大健壮,他的沉默善良让也让我没有觉得男人要像刀剑一样的英气逼人,那种在潜意识里想要给我母性的关怀反而让我觉得他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岁不止。
实际上我14岁的时候,他不过37岁,还是一个很年轻儒雅的好看男人。他陪伴了我太久,所以我根本就没想过,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我会怎么样怎么样,我阿爸不在了,简直是不可能的,我阿爸能去哪里呢?
我长到这么大一直都有个毛病,就是凡是都不愿意寻根究底探个究竟,对什么开始感到好奇的东西都没有持久的热情,对自己也没有个具体的鞭策,以前我问过阿爸是做什么的,阿爸回答的很含糊,总之是没有答案,我也就懒得问,过了很多年,我仍旧耿耿于怀这样的毛病,可是我改不掉,我阿爸离开之后,我就更不愿意去推敲任何事。
那个秋天我正在和丁北川赌气,因为他在问我关于阿爸肚子的问题在得到我赞同之后又得寸进尺问我,“那阿落你闻没闻见阿爸的身上有一种特殊的酸味……”不等他发表完观点,我就火了,女孩敏感的自尊心告诉我这是个关于个人卫生的问题,丁北川不答话,但是那次他表情很怪异,也头一次在相识一年以后很久没理我。
他很长时间都不理我,我倒是慌了。说服自己主动去八号找他,那天柱子告诉我说,“你家丁北川告假了,回苏北了。”
我傻愣了一会,几近哭腔问柱子,“柱子哥,那他还回来吗?”
柱子若有所思的想了一会郑重的告诉我说,“他应该回来,我们老板还给他预支一个月的工资呢……要是不回来,估计我们黑老板会满世界追杀他……”
我终于放心的哭了出来,边哭边说:“我不会原谅他的不辞而别的……”
柱子终于忍不住“噗”的笑出声来,他说:“你这丫头片子还真跟他说的一样,没长心,他都走了一个月了,你才发现他不见了,你看人家青珂,他走那天巴巴儿的逃课去送他……”
我抹了一把脸抽答抽答说:“我阿爸要我好好读书,平时我连家都不怎么回,怎么能逃课去送他呢……”
柱子终于放声大笑。
在这之后的几个月里,阿爸每个周日来接我回家,像小时候一样站在校外的大杨树下等我,只是他不再骑自行车,是骑不了了。那年西苑拆迁,老房子要被拆除了,阿爸把他一直用心呵护的自行车当废品卖了,我问他:“这车不是比我年龄还大,你不是很喜欢它吗?”阿爸只回答说以后用不到它了。我就不再问了。
那些个午后,从烈烈骄阳到款款落叶,小清河边流水淙淙,雪地里印满我们父女二人深深浅浅的脚印。阿爸帮我提着书包,我们一路买来很多我爱吃的东西,慢慢走回家,第二天他再给我送到学校,我很惊喜的问阿爸不要上班了吗?阿爸摸着我的头说阿星当然是最重要的。
我听了心里美滋滋的。
多年以后,北川说,其实从那个秋天开始,我阿爸就不曾再上班了,他日日都去医院治疗,因为他在南厂长年接触硫酸配料,所以硫化氢等气体早在不知不觉间渗透到他的身体各处,这也是北川所说的酸味。其余剩下的时间就坐在电视机前调好我到14岁时爱看的电视台发呆,坐在那里等周末接我回家。
“你为什么这么不长心,对什么都不关心不察觉?你是死的吗?”是北川说的话。
其实不是的,我只是觉得安全,所以不愿意费尽心力去想如果没了这安全我该怎么办,我所以为的安全必然是一辈子都在我身边不会走,因为他舍不得我啊?就算我已经发现了什么,可是我总以为我自欺也欺人的假装不知道,那一切就不会发生的,我以为我以为,我总是很会以为,可事实并非。
我14岁的冬天阿爸死于肝腹水。
那个下午窗外雪花纷纷扬扬,地面上的水结成了薄薄的冰,偶尔会有人滑倒。大杨树干枯的枝桠把灰白的天空割的乱七八糟,我正在班级里心烦意乱做一道关于追击的应用题,门“咣当”一声被撞开,面色苍白的北川在班里翻出了我。
他和我们班主任刘做了简短的交流就拉着我往外跑,我心里正琢磨要不要因为他的不辞而别稍微拒绝一下,然而他的力气大的很。正值冬天他穿的很薄,可是他并不在意这些,只是低着头拉着我。渐渐的我察觉了事情有些不对。
跑到了医院,剥开了一层又一层的人群,才发现床都已经空了,伸出手去摸,已经凉透了。直直的望着褶皱的床单上一个成年男人清瘦的身体轮廓,在那里有一抹鲜红正欲凉却,是他吐血了么?身后偶尔有抽泣的声音,我望着那滴鲜红,心疼欲裂,却偏偏流不下一滴眼泪,涩着嗓子轻声的冲着空床唤了声“……爸爸?”眼前却再也没有他温儒的笑,也没了回音。我才意识到,他是真的离开了我。慢慢滑倒跪在地上,脸轻轻地贴上他在世间最后一抹温度,沉沉地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