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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寂寞的王子 ...

  •   第三个人,是朝岚出去迎接的。
      青楼的门开得并不迟,但红牌的姑娘并不是一开门就接客的。
      水一方阁也不例外。
      若无特殊情况,朝岚是要到中午才起床、打扮,然后接客。
      但“特殊情况”这就来了。
      今天,朝岚刚起床,衣服还没穿好,头发也没梳,老鸨就匆匆进来了。
      “朝岚,快,贵客临门哪!”
      “妈妈莫急,待我整理一下。”
      “那你快着点儿,耽误久了,咱‘水一方阁’就要被砸啦!”
      气氛的确很奇怪。
      大厅不自然得空荡——有二三十个姑娘在,却只安静地垂手立在一旁,显得战战兢兢。
      所有人的眼睛都在向坐在中间的那个男人偷瞄。
      他就坐在那里。
      脚蹬一双蟠龙靴,宽大的红色衣袍上用黑白两色的丝线纹着繁复的花纹,头发看似随意地束在脑后,但那条发带——那条发带,足以在云锦坊换上三件长衫。
      光是有钱,当然没什么——朝岚见过的有钱人还会少么?
      但他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就掌控了整个大厅。仿佛连厅里的气流,都只能按他的意思流动。
      ——这是一种气质,贵族的气质。
      他不是普通的贵族,而是当今权倾一时的皇后武媚娘的姨侄,也是月余前刚过世的贵妃贺兰敏月的亲兄。
      大唐秦王,贺兰敏之。
      大唐第一美男子,也是大唐最风流的王爷。
      他就坐在那里,面带薄怒。
      朝岚婷婷袅袅地走下了楼梯,走近了贺兰敏之。
      “殿下。”
      她的声音如出谷黄莺之啼,婉转动听。
      她刚说了两个字就顿住了。
      因为她听到了另一个人下楼梯的脚步声。
      夕素。
      除了夕素,又有谁,能让男人把目光从朝岚身上移走?
      夕素身着一条雪白的长裙,衬着她的雪肤,整个人洁白无瑕,宛若天仙下凡。
      贺兰敏之的目光,穿透过朝岚,注视着她。
      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
      毕竟,夕素比朝岚更美,夕素比朝岚更优雅,夕素比朝岚更多才多艺。
      朝岚退开了一步。
      这意味着她放弃了争取。
      即使这位王爷是个大金主,她也不想争取了。
      李寻欢说,朝岚是一个令人很舒服的女人。
      令人舒服的女人必须是聪明的。聪明如朝岚,不会做无谓的争取。
      不是她的,想也没用。
      “你是谁?”
      贺兰敏之问的自然是夕素。
      那一直站立不语的二三十个姑娘,还有老鸨,同时松了一口气。
      “小女子,夕素。”
      “夕素......好,我要她陪。”

      夕素房间里的琴声响了将近五个时辰。
      托、抹、挑、勾、剔——那指法如此精妙。
      宫、商、角、徵、羽——那曲调如此悠扬。
      “别弹这些了。”
      夕素愣了愣。
      在一个名妓弹琴时叫她停下来,这样的人不多,大体分为两种。
      一种,是不懂,或无心欣赏音律,只想着动手动脚的凡夫俗子——不过夕素一向不接待这种客人。
      她比朝岚高傲。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她的房的。
      贺兰敏之当然不是这种人。贺兰敏之也进了夕素的房。
      他是另一种。
      夕素弹奏了《阳春白雪》、《高山流水》等名曲,琴音从她的指尖潺潺流泻出来,婉转动听。
      但它们不适合贺兰敏之。
      阳春白雪,阳春时和风荡涤,白雪是凛然清洁,可他......
      他不温和。
      他的家法,凌厉地令人发指!
      下人稍不顺他意,就会遭受毒打。他挥起鞭子,毫不留情地打,哪管鞭下的人是不是已然遍体鳞伤、奄奄一息。
      有私下议论的说,别看秦王殿下长的秀气,动起手来,直让人想起索命修罗。
      他当然也不清洁。
      他风流。
      风流,自古以来,就不止一种意思。
      才华出众叫风流,潇洒不凡叫风流。古有宋玉风流,阮籍风流,名士才子多风流。
      放荡不羁、不拘礼法也叫风流。这种风流就不一定是在夸人了,要视情况而定。
      但还有一种风流,是纯粹的贬义。
      说贺兰敏之是大唐最风流的王爷,说的是第三种风流。
      浪荡的同义词。
      贺兰敏之家里的姬妾数目堪比皇宫嫔妃数目。这也倒罢了,最令人难以接受的是,他与自己的外祖母也有私情!
      呵......十五岁那一年,他就不再清洁了。
      而高山流水,说的是知音。
      他唯一能称得上知音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子期离世,伯牙断弦。
      巍巍乎若高山,荡荡乎若流水——钟子期,九天十地,只有你一人能听懂我的琴,而如今你不在了,我还要琴做什么?
      莫言炙手手可热,须臾为烬灰亦灭——赛红拂,九天十地,只有你一人能读懂我的寂寞,而如今你不在了,我还贪图什么知音!
      红拂......你怎么可以,就这么离开?
      她对他极好,他伤心的时候,她轻轻地安抚;他喝醉难受的时候,她总是亲自端上醒酒汤,还一口口喂他。
      最重要的,她读懂了那首诗,也读懂了他,他作为高高在上的王爷,内心难言的寂寞。
      长安甲第高入云此坊居住贺兰生
      莫言炙手手可热须臾为烬灰亦灭
      休道今日任汝欺人生富贵自有时
      一朝天子赐颜色世人纷纷应始知
      他一遍一遍唱,银篦击节碎;她一遍一遍舞,一抹红映染半边天。
      她终究非笼中鸟,从高台上一跃而下,她要的是自由。
      “那殿下......”夕素依言停下,小心翼翼地询问。
      “换广陵散。”
      纷披灿烂,戈矛纵横的广陵散。
      夕素微微愣了愣——她不曾想到,贺兰敏之竟会喜欢这首曲子。
      广陵散,讲述的是荆柯刺秦的故事,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全曲先慷慨激昂,后壮烈悲怆,最终止于浩荡之气。
      当年嵇康被押上刑场,临刑奏此决绝之音。广陵绝响,是狂放的他最后一次表达他对王侯的藐视,抒发了他遭人构陷的满腔愤怒,展现了他宁死不屈的高贵品质。
      夕素手指一拨,曲调不再悠扬,而处处高亢。
      广陵散。
      曾经,他也有梦想和抱负,他也想做大唐朝的脊梁。
      谁愿意自甘堕落?
      十五岁之前,他勤学苦读,研究治国之术,还习过些武功,想成为文韬武略的一代栋梁,光大贺兰家的门楣。他想要证明,虽然是外戚,他也绝不是光靠攀龙附凤立足的人。
      可命运跟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十五岁那年,他走进那间屋子,他的人生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顺儿太懦弱,媚娘,才是武氏的骄傲!”
      ——“姐妹自相残杀?巍巍大唐,不就是弱肉强食?我乐得看好戏。”
      ——“呦!原来敏之你还是个孝顺的孩子嘛!你的脸蛋,也像你心一样美啊......”
      ——“你真的很像你母亲,风华绝代......”
      那天完事之后,他在池塘边,吐了整整一个时辰。
      所有的梦想和抱负,都碎了。
      他没能证明自己的价值,就已沦为娈童!
      广陵散——可惜他连像嵇康一样,尽情抒发愤懑之情,甚至死,都不敢!

      朝岚今天没有客人。
      即便再红,也会有没客人的时候。此时她会练练琴棋书画。
      不论哪一行,想做佼佼者,都是要付出艰辛的。
      夕素有学琴棋书画的天赋,但她没有,她靠的是勤学苦练,就这样,在这方面她也比不上夕素。
      贺兰敏之却觉得,朝岚的广陵散,弹得比夕素好。
      “殿下谬赞了。”她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波澜万千。
      她停下,问:“殿下从夕素那里出来,该不是嫌她的琴弹得不好吧?”
      “哼......”贺兰敏之凄然一笑,“我只是没想到,水一方阁的头牌,竟然会是个清倌。”
      “夕素曾经发誓,要找到一个值得付出的男人,把全部交给他。所以夕素是干干净净的,所以她喜欢穿白衣服。而我跟她不同,我从不穿白的——我早就接受了宿命的安排。”
      朝岚感觉到了贺兰敏之的寂寞。
      寂寞的人需要忧郁的人陪伴。悲惨的人若遇到更惨的人,会好过一点儿。
      为了让贺兰敏之舒心,她不介意自揭伤疤。
      这算是手段吧。
      她早上不争,不代表送上门来的也不留。
      她知道她留得住。用言语,用忧郁的感情,用她的身体。
      帐幔缓缓垂下。
      贺兰敏之凑近朝岚的唇。
      朝岚缓缓闭上眼睛。
      意料之中的事却没有发生。
      真的很出乎意料,贺兰敏之居然哭了!
      泪水爬满了他的脸庞,那是一幅怎样近乎绝美的绝望画面!
      “殿下......怎么了?”
      “朝岚,其实夕素是愿意把自己给我的。”
      这下她可真讶异了。
      夕素莫非对贺兰敏之动了情?
      “可我不敢要,我不敢要那么干净的女人......从十五岁起,我就不配了。”
      “男人有三妻四妾很正常,殿下何必这么说?”
      “可是,那个女人有五十岁了。她是我的外祖母。”
      为了保护他的母亲,他牺牲了爱的权利。
      他玩过许多女人,却没碰过他的宠姬赛红拂,原因只有一个——赛红拂是卖艺不卖身的舞姬。
      要那么干净的女人,他会自卑。
      秦王殿下?国舅爷?他是权贵,还是权贵的玩物?
      “我想保护我的母亲,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我鬼迷心窍,想用自己的妹妹去报仇,到头却害死了她;我爱的女人,她嫁给了别人,宁死......”
      红拂,跳下来的一瞬间,你获得你想要的自由了吗?

      贺兰敏之搂着朝岚,就只是搂着,睡着了。
      看着他安静的睡颜,朝岚轻轻说了一句:“贺兰敏之,你是最干净、最澄澈的男人。因为这些不在表面,在内心。”
      贺兰敏之走的时候,留给朝岚一块丝帕。
      “这是我母亲的遗物,她进宫之前,给了我和妹妹一人一条这样的丝帕。我知道,不管她在哪里,心里始终只有我父亲。”
      丝帕上绣着一双穿花蛱蝶,双双翩翩起舞,旁边还提了一句诗: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而且丝帕,扣着“横也丝(思)来竖也丝(思)”。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把这承载着无尽怀念的丝帕,送给她。
      背后突然传来——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夕素?你什么时候站到我身后的?”
      夕素也掏出一块丝帕,上头绣着一对鸳鸯,旁边提的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一块,原来属于他那可怜的妹妹——已故大唐贵妃贺兰敏月。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韩国夫人没能实现她的诺言,她进了宫,然后死在了宫里。
      那贺兰敏之呢?
      “水一方”的两位花魁,都成了贺兰敏之的红颜知己。
      朝岚是知心人。
      而夕素......贺兰敏之的心里,她又占有什么位置?
      不会有人知道了。
      一个月后,贺兰敏之被发配雷州,原因不详。
      他是死是活?
      ——这是后话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寂寞的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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