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唯家

10、决战前后

　　严冬。
　　寒风凌厉，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大街小巷空空荡荡，这出入京城的官道，自然更该是罕无人迹。
　　但这官道上偏偏驶来了一辆马车。
　　雪白的马匹，颇为华丽的帐幔。车里一名身披狐裘、气度雍容的妇人正闭目养神，旁边坐着一个劲装打扮的丫鬟——她也懂些武功，也算是贴身护卫。
　　“夫人，这冰天雪地的，咱们做什么非挑这时候出来拜佛呢？”
　　“我总有些不好的预感，觉得这段时间会出什么事，还是趁早拜拜菩萨消消灾。”
　　“哎，夫人——前面有个人，穿得挺少的，在雪地里走啊。”
　　“什么？把帘子挑起来我看看。”
　　丫鬟挑起帘子，不远处果然有一个人，在雪地中独行。
　　他穿的着实单薄，看上去也十分落拓，但他的脚步很坚定。
　　“果然毅力不凡。你问问他，要不要同车？”
　　“夫人，这......不太好吧。”
　　“如此情况，还在意什么？快喊话。”
　　“嗯。”丫鬟应道，然后向外大声呼喊，“公子——天气寒冷，公子前往何方？可需要我家夫人捎公子一段？”
　　前面那人未曾停下，只应道：“多谢好意，心领了。”
　　他的声音似乎淡淡，听入马车内二人耳中，却无比清晰。
　　“夫人，看来他是个江湖高手，内力深厚。”
　　“把马车停下来，咱们去请他上车。”
　　“啊？夫人，为什么呀？”
　　“你可曾听说过，李寻欢和阿飞的相识过程？”
　　“听说书的说，是在大雪天里，李探花要请飞剑客上马车，被飞剑客拒绝了，李探花又要请他喝酒，飞剑客还是拒绝了。李探花觉得飞剑客非同一般，就这样交上了朋友。”
　　“那你看现在这个人，也是非同一般啊。”
　　她又微笑道：“我倒不敢自比李探花，但这个人应当是个飞剑客一样的英雄。”
　　妇人走下马车：“公子请留步。”
　　那人不停。
　　她加大声音：“公子请留步。”
　　那人依旧不停。
　　她在雪地里追赶了几步，雪地湿滑，她险些跌倒。
　　“夫人......”丫鬟在后头叫道。
　　只听见一声长叹。
　　“何苦？”
　　晃眼之间，那人已在跟前，扶住了她。
　　妇人抽出手来：“多谢公子。妾身夫家姓李，不才想与英雄交个朋友，敢问英雄姓名？”
　　“李夫人，在下——司马超群。”
　　丫鬟惊道：“司马超群？你难道是长安大镖局的总镖头，那天下第一的大英雄，司马超群？”
　　“天下第一？哼，此时想起，真是一场笑话。”
　　他的眼里，露出几分萧索。
　　李夫人接口：“江湖传言，大镖局卓二当家叛了司马总镖头，莫非是真的？”
　　她记得卓东来。
　　第一次见到他时，他还是个十岁的孩子。
　　岁月流逝，如今她脱离青楼已二十年，那十岁的孩子，也三十了罢。
　　她也还记得，当年的他，谈及最好的朋友司马超群时，眼神里的温暖。
　　与此时此刻司马超群眼神里的萧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
　　“你是他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他可以为你拼命，又怎会叛你？”
　　司马讶道：“你认得他？”
　　“数面之缘，却知你们感情深厚。”
　　“过去，的确如此。”
　　生死与共，相携相伴，相互鼓励，共同努力，本以为世上没有什么再可以将他们分开！
　　——“一切光明磊落风光的事都是你的，而所有卑鄙阴暗见不得人的事都让我来。”
　　他想做一个英雄，但并非卓东来安排出来的那样。
　　他知道自己永远也不能光明磊落。
　　他一切的荣耀都是卓东来给他的，但他一切痛苦的来源，也是卓东来。
　　谁愿意永远生活在他人控制之下？
　　且不说大镖局上下都是卓东来在打理。这司马超群穿戴之物，妻子出轨苟且，卓东来都代办了。
　　他曾经逃过一次，为了逃离卓东来，不惜暂离大镖局。
　　那一次，他遇到了朱猛。
　　也许，朱猛，才是他想要的兄弟。
　　是什么时候，他们之间的感情出现了裂痕？
　　吴婉的死，与其说是一个理由，不如说是一个借口。
　　有些怨，沉淀已久。
　　有些事，控制不能。
　　司马超群突然觉得很悲哀。
　　有些命，难以更改。
　　“从今以后，再也不是了。”
　　——过去，的确如此。从今以后，再也不是了。
　　原来，最深的痛苦，往往来源于回忆。
　　“你到底要去哪里？”
　　“夫人，你不是江湖人。”
　　“但我认得卓东来，也认得你司马超群。”李夫人拢了拢身上的狐裘，“这总能算上是一种缘分吧。”
　　“我......要去决战。”

　　=========以下大量引用古龙原著《英雄无泪》========
　　风还是在刮。
　　风很冷。
　　风里站着两个人。
　　司马超群，和朱猛。
　　他们当然是仇人。
　　不共戴天的仇人。
　　他们的关系本就很简单。
　　拔刀，便可以了。
　　朱猛问：“你是来还债的？”
　　“是。”
　　“这笔债你能还得清？”朱猛厉声道，“你怎么样才能还得清？”
　　“还不清也要还，”司马超群道，“你要我怎么还？我就怎么还，否则我又何必来？”
　　朱猛盯着他，他也盯着朱猛，奇怪的是，两个人的眼睛非但没有仇恨怨毒，反而充满了尊敬。
　　“你那时候还是大镖局的总瓢把子，”朱猛忽然问司马，“现在呢？”
　　“现在我无论是个什么样的人，都跟这件事全无关系。”
　　“为什么？”
　　“因为你还是朱猛，我还是司马超群。”
　　这个在别人眼中看来已经彻底失败了的人，神情中忽然又露出了帝王般不可侵犯的尊严：“今日我要来还这笔债，就因为你是朱猛，我是司马超群。这一点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变的。”
　　司马超群说：“就算头断血流，家毁人亡，这一点也不会变。”
　　——是的，是这样子的。
　　——头可断，血可流，精神却永远不能屈服，也永远不会毁灭。
　　这就是江湖男儿的义气，这就是江湖男儿的血性。
　　朱猛凝视着司马超群，神情中也充满了不可侵犯的尊严。
　　“你是我一生中的死敌，你我冤仇相结已深，已不知有多少人因此而死。”朱猛说，“为了这些屈死的冤魂，你我也已势难并存。”
　　“我明白。”
　　“我朱猛纵横江湖一生，挥刀杀人，快意恩仇，从未把任何人看在眼里。”朱猛说，“只有你，你司马超群。”
　　他的声音已因激动而颤抖：“你司马超群今日请受我朱猛一拜。”
　　他真的拜倒，这个永不屈膝的男子汉竟真的拜倒在地下，拜倒在司马超群面前。
　　司马超群也拜倒。
　　“我拜你是个真正的英雄，是条真正的男子汉。”朱猛嘶声地说，“可是这一拜之后你我便将永诀了。”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因为我还是会杀你，我别无选择余地。”
　　司马超群肃然道：“是的，人在江湖，本来就是这样的，你我都已别无选择余地。”
　　“你明白就好。”朱猛的声音更嘶哑，“你明白就好。”
　　他站起来，再次环视他的属下。
　　“这个人就是司马超群，就是毁了我们的雄狮堂的人，”朱猛说得低沉而缓慢，“就是这个人要造成他空前的霸业，我们的兄弟已不知有多少人惨死在街头，连尸骨都无法安葬，我们的姐妹已不知有多少人做了寡妇，有的人为了要吃饭，甚至已经沦落到要去做婊子。
　　大家默默地听着，泪眼中都暴出了血丝，拳头上都凸起了青筋。
　　“我们每个人都曾在心里发过毒誓，不取下他的头颅，誓不回故乡。”朱猛说，“就算我们全都战死，也要化做厉鬼来夺他的魂魄。”
　　他指着司马超群：“现在他已经来了，他说的话你们都已经听得清楚。”朱猛道：“他是还债来的，血债一定要用血来还。”
　　他的目光刀锋般从他的属下脸上扫过：“他只有一个人，他也像我们一样，已经众叛亲离、家破人亡，但是我们最少还有这些兄弟，我们要报仇，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他一个人绝不是我们这些人的对手。”
　　朱猛厉声道：“你们的手里都有刀，现在就可以拔刀而起，将他乱刀斩杀在这里。”
　　没有人拔刀。
　　大家还是默默地听着，甚至连看都没有去看司马超群一眼。
　　朱猛大喝：“你们为什么还不动手？难道你们的手都已软了？难道你们已经忘了怎么样杀人？”
　　忽然间，“当”的一声响，一把刀从一个人手里跌下来，跌落在地上。
　　朱猛对着这个人，厉声问：“蛮牛，你一向是条好汉，杀人从来也没有手软过，现在怎么连刀都握不住了？”
　　蛮牛垂下了头，满面血泪。
　　“堂主，你知道俺本来做梦都想把这个人的脑袋割下来，可是现在...”
　　“现在怎么样？”朱猛的声音更凄厉，“现在你难道不想杀他？”
　　“俺还是想，可是叫俺这么样就杀了他，俺实在没有法子动手。”
　　“为什么？”
　　“俺也不知道为什么，”蛮牛也跪下来，用力打自己的耳光，打得满脸是血，“俺该死，俺是个该死的孬种，俺心里虽然知道，可是堂主若是叫俺说出来，俺却说不出来。”
　　“你孬种，你说不出，我说得出。”朱猛道，“你没法子动手，只因为你忽然发现咱们天天想要他命的这个人是条好汉，他既有种一个人来见咱们，咱们也应该以好汉来对待他，咱们若是这么样杀了他，就算报了仇，也没有脸再去见天下英雄。”
　　他问蛮牛：“你说，你心里是不是这么样想的？”
　　蛮牛以头碰地，脸上已血泪模糊。
　　朱猛刀锋般的目光又一次从他属下们的脸上扫过去。
　　“你们呢？”他问他这些，已经跟着他身经百战九死一生，除了一条命外什么都没有了的兄弟们，“你们心里怎么想的！”
　　没有人回答。
　　可是每个人握刀的手都受伤了。
　　他们虽然已失去了一切，却还是没有失去他们的血气、义气和勇气。
　　朱猛看着他们，一个个看过去，一双疲倦无神的大眼中忽然又有了光，忽然仰面而说：“好，这才是好兄弟，这才是朱猛的好兄弟，朱猛能交到你们这样的兄弟，死了也不冤。”
　　他转脸去问司马超群：“你看见了吧，我朱猛的兄弟是些什么样的兄弟？有没有一个是孬种的？”
　　司马超群的眼睛已经红了，早就红了。
　　但是他没有流泪。　　他还是标枪般站在那里，过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地说：“朱猛，我不如你，连替你擦屁股都不配......因为我没有你这样的兄弟。”
　　卓东来......
　　他不是这样的兄弟。
　　=======引用完毕=======

　　江湖上都知道，大镖局易主了。
　　不过没几个人惊讶。
　　谁都知道，司马超群做的，只不过是挂牌的总镖头。
　　大镖局的灵魂人物，一直是卓东来。
　　卓东来叛司马超群，本不就是迟早的事吗？
　　然而背后的事，他们并不知道。
　　起码知道的不多。
　　还没有，眼前这个，站在大镖局门口，却不是江湖人的夫人，知道的多。
　　“李夫人，卓爷请您进去。”
　　这自然是朝岚第一次进大镖局，更是她第一次进紫气东来。
　　卓东来，已不是那个孩子了。
　　如今的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如果说，十岁的卓东来能让人联想到恐怖与死亡，那么现在的他，本身就是恐怖与死亡。
　　“李夫人，有何贵干？”
　　“卓先生，开门见山。昨天，我在出城的官道上，遇到了司马......司马超群。”
　　她本来想称呼“司马总镖头”的，但又突然想起了司马超群说过的......
　　——“少了‘大镖局总镖头’这层，轻松多了。”
　　——“我不要再当这总镖头。”
　　——“称呼我名字就好。”
　　“司马？！”
　　朝岚记得，说到朋友时，他的眼神会不太一样。
　　他的眼神会温暖。
　　她似乎在卓东来眼里看到了泪。
　　是不是错觉？
　　他怎么会流泪？
　　就算流泪，又怎么会在人前？
　　“是他，要你，来的？”
　　他的语速很慢很慢。
　　“他想知道一个答案。一个......纠结了他十年的问题的答案。”
　　“是什么？”
　　他忽然站起来。
　　卓东来能厘清所有的线索，能理清所有的事情，能把江湖玩弄于鼓掌之间，但他也有不明白的。
　　他不明白他做错了什么，让司马逃离。
　　是什么，困惑了司马十年？
　　是什么，纠结了司马十年？
　　他想弄清的，和司马想弄清的，是不是有联系？
　　“他......对你说了什么？”
　　“他说......”
　　——“帮我问他：他卓东来，究竟把我司马超群当成什么？恩人？替代？他究竟有没有把我当成兄弟？”
　　你究竟有没有把我当成兄弟？
　　你究竟有没有把我当成兄弟！
　　卓东来好像听见，司马不断不断地质问他：你究竟，有没有，把我当成兄弟！
　　呵......
　　我一生，就你这么一个兄弟！
　　我一生，就为你这么一个兄弟！
　　我一生做的每一件事，每一件事，都只是为你这么一个兄弟！
　　二十年了，你现在居然问，我有没有把你当成兄弟！
　　兄弟......兄弟......
　　你觉得朱猛那样的兄弟才是兄弟，我这样的人，只是把你当替代吗！
　　你以为我想干什么？
　　我只想打下一个天下，然后亲手交给你！
　　我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他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
　　——“过去，的确如此。”
　　——“一切光明磊落风光的事都是你的，而所有卑鄙阴暗见不得人的事都让我来。”
　　——“从今以后，再也不是了。”
　　“我只想打下一个天下，然后亲手交给他......”
　　“我一直，都把他当成兄弟......”
　　“不是恩人，不是替代，是兄弟......”
　　“一直都是兄弟。”
　　“李夫人，他在哪里？”

作者有话说

　　大量引用了古大的原著，是剧情需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