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乡庭》汐殇

5、第一章 饕餮 四 望乡

　　四望乡

　　快乐不知时日过。
　　在太虚的日子，其实也不外就是修修文、习习武、打打趣、斗斗口。早结识的、未谋面的，也不过多久便已混得一片熟稔。各人的特点便也由各自小圈子中的熟知而成为全族知名。故此，如飞龙上课时睡觉啦、暴龙又被楚宵颜欺负啦，等等诸如此类的情状，便也由其他人一开始的惊讶而渐渐习以为常了。
　　虽都几乎已是一族之长，但毕竟年龄幼小，小小少年们在一处便总少不了一些纠纷。其中最著名的大概就要算是楚宵颜与暴龙、以及暴龙与仙龙这两对了。前者其实只是单方面的欺压，既早已成为习惯，更几乎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所以众人都只当是看热闹。但后者却是令众人颇为意外。对于没多久便以自身的优美风范赢得了大多数人好感的静海仙龙，暴龙族这位年少的族长却似乎抱持着相当的厌恶感，动不动寻衅找茬找仙龙的麻烦几乎已成家常便饭。好在仙龙的涵养颇佳，大多数时候倒也不以为意。只是实在惹得急了，便会吵上一番。但不过也只是一些小小不然的争执，倒也酿不出什么大事件。倒是时间长了之后，便如同楚宵颜与暴龙这一对一般，二人间的争端倒也成为九龙之间另一道著名的风景线了。
　　龙生九系，脾气秉性各有不同，走得远近自然也有亲疏之别。那日雨后，幽谷之中飞龙自建的简单茅舍便常常迎来静海仙龙拜访的足迹。比平常的同龄少年都要来得安静的性情或许是牵扯二人走得渐近的因素，正如他们与另外一龙——玉龙相交渐笃的情形一般。对于闲来在自家小屋里睡觉的飞龙而言，仙龙与玉龙的拜访基本不会带来太多的困扰，一壶茶、一炉香，往往便可静坐上半日。倒是另外一名可爱的族友——胭脂龙的王女——充沛的活力，对飞龙而言就实在有些敬谢不敏了。

　　＊　　＊　　＊

　　玉龙兴冲冲地跑进来的时候，飞龙正在假寐，仙龙正在打谱。
　　虽然很不能明白既然是各自为政，为何一定要凑在一起，但她本身也是会做如此行为的人中之一，倒也没有去说他人的资格。
　　“有时真的很羡慕飞龙……”
　　曾经自语般说出这句话的前龙首之女当时的神态若有所思，被羡慕的本人倒是有些莫名所以，反是在一旁的仙龙秀丽的眉端微掠起一抹略带涩意的笑意。
　　究竟是真正明了了自己的意思，抑或只是误为了他事而感慨，玉龙并不敢肯定，但是仙龙那一瞬间的涩意却是在前龙首之女的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难以磨灭。

　　“飞龙，仙龙，来看！”
　　此时而来的玉龙是既无苦涩亦无沉思，难得的兴奋与惊叹镶嵌在少女素来稳重的面容之上。少女一边轻笑一边点了点正在神会周公的飞龙，并顺手拉起了仙龙，些微因奔跑而来的红潮点染在少女的颊上，使少女平时端静的容颜看来有些明丽得不可方物。
　　“快点，来啦，跟我来！”
　　拉着还有些睡眼迷濛的飞龙，带着略带好奇笑意的仙龙，前龙首之女一路奔跑到后山人们足履罕至的一片空地。
　　虽然对象是玉龙，但自舒服的高卧中被带了出来，尚未完全醒透的怒雨飞龙仍是有些不满。方自想要询问惊人好梦者，却已听到仙龙一声不自禁的惊叹：
　　“天哪！”

　　就某种角度而言，静海族少年族长的声音对飞龙的神经似乎有着某种奇妙的活化作用。混合着困倦与抱怨的大脑接收到仙龙的惊叹后，怒雨飞龙几乎是立刻便扭过头去，望向同伴视线的彼端。
　　几乎是一瞬间，近乎窒息的感觉便攫上闲散少年的心头。眼前是一片盛放的花丛，铺铺张张、连连绵绵近乎延伸了整个山头。
　　此时正是近暮，夕阳反照。西天的残阳映出漫天红霞，映照在漫山的花丛之上，深炽的艳红便充盈了人的整个视界，仿佛整个山头皆被燃烧了起来一般，却又因过于浓郁的红而固着沉积出火焰所没有的沉重与浓稠，倾覆在地面之上。
　　“如此如血般之色，未免不详。”
　　从初见的震撼中回复过来，怒雨飞龙的心中掠过一丝违和的不安，却未形之于口。
　　“这是……？”
　　紧接着从惊叹中寻回自己的理智，静海仙龙发出疑问。
　　仔细看来，这漫山的红花是簇生的植物，一丛一丛铺叠成庞大的数量。锯齿形对生的叶片上簇拥着镯口大小的十字形单瓣花朵，炽烈的红色在如绢绸般微微褶皱的花瓣上沉积晕染，又在长长飞扬而出的雄蕊辉映下零星出一点点灿烂的金黄。
　　对于还算得上是见多识广的三人而言，这却是他们三人皆未接触过的陌生植株。面对静海族族友的疑问，玉龙也只是摇了摇头：
　　“不知道，只是实在没想到会有这样令人震撼的花朵，所以拉你们来看……”
　　“望乡庭——”
　　倏然而来的陌生言语令三人陡然抬头而望，茂密的花丛后侧，云积霞绕，流转不定。就在这烟霞之中，一条隐现的修长身影慢慢转过身来，而一瞬间，强大得逼人的龙气也遽然浸透三人全部的神经。

　　“此为太虚独有之花，入暮始放，日出而凋。”
　　宛似晨钟清越的语音伴随人影步履缓缓而下。脱出烟霞的缭绕，人影的形容渐渐清晰于三人的视野。蓝衣珠冠，束腰羽扇，眉目之间细看其实眉修目长、十分秀丽，但却因轮廓深刻而显得气势十足。
　　“……无论生于何处，开放之时，花冠皆一律朝向九色彩虹天之方向，如同思恋家乡翘首而望，故名‘望乡庭’——”
　　言语之间，蓝衣人已穿过望乡庭花丛，来在三人身前。淡蓝的发丝在山风之中吹卷飘拂，既陌生又熟悉的奇异龙气似欲砭入体内一般激得三人每一寸毛孔皆隐隐跳动，将三人的一切动作尽皆凝住。
　　“九龙么……”
　　凝视着惊怔当场的三名少年，蓝衣人修长眼眸中的目光自三人面上一一滑过。脚步不停，自三人间慢慢穿行而过，淡然一笑，漫声吟道，
　　“天地英雄气盖世，万古云霄一神龙。嗯～，三世出九龙，际会风云动啊……”

　　＊　　＊　　＊

　　深蓝的身影已消失很久，三人仍怔怔地半天无法动弹。虽然俱是年幼的少年，但毕竟皆已是一族之长，各自也都是罕有人能凌驾其上的强者，像今日这般被人强烈的气势压得喘不过气的情形实是前所未有。如此的强势，莫说是同辈的族友，即便是现在仅存的二世胭脂龙身上也未曾得见。而这人却偏偏显然要比胭脂龙年幼极多，现今不过仅是青年而已！
　　——待得自己到了如他年龄，是否已可以具有可堪与他相抗衡的气势？
　　微妙的异动在少年龙君们的心中鼓窜。沐浴了一身山岚雾气，静海族的少年方始慢慢打破沉默：
　　“莫非是……”
　　仙龙后面的话语并未接续下去，向晚的山风拂动得仙龙的黑发飘动不已。既是九龙，又非九龙，身在太虚，方才那名男子的身份已不言而喻。
　　望着远远的烟霞，玉龙族的少女怔了半晌，忽慢慢地蹲俯下身体，指尖拈着面前一朵殷红的花瓣，静静地说出与方才的惊怔全不相关的言语：
　　“思恋故乡之花……既是思念，不该是一种忧郁的色彩么，为何会是如此浓烈的红色呢？”

　　＊　　＊　　＊

　　略带惆怅的山风抚掠上少年们的面容。如同黑夜情人抚摸时温润的双臂一般，夕阳的残晖浸透出轻柔而将逝的余光。怔怔地望着远处的望乡庭，少年静海龙优雅而若有所思的语声飘融入入夜的寒风之中：

　　“……也许思念其实是最贪婪的饕餮，永不满足地渴噬着人们心中的鲜血吧……”

　　＊　　＊　　＊

　　“……！！”
　　几乎是即刻，正自出神的怒雨飞龙、正在观花的玉龙俱都霍然凝望向文雅秀丽的族友。
　　最后一抹夕晖映落在静海仙龙若有所思的面颊与足下交映的红花之上，幽艳出近乎虚幻的魅动。怒雨飞龙沉毅的眉间慢慢汇拢上一条深刻的纹痕，将目光投向花丛延绵的天际。而在他身侧，玉龙族的少女则怔怔地凝望着仙龙秀丽的身影，久久未曾言语……

　　那时候，立在花前一任山风吹拂的三名少年男女，无论是说话人，抑或是听话者，都未曾逆料得到，静海仙龙那无意间的一句话竟如同一句难解的谶言，如蚀骨之痕刻入其最深的骨髓——
　　一语成谶。

　　这时的少年们，只知道，三日后，他们将离开太虚，返回他们的故乡——那个鲜花遍野，流光霓虹的世外仙境。
　　——九色彩虹天。

　　——《第一章饕餮》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