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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病美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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蹑手蹑脚推开石门,洞里又空又静,寒凉彻骨,有薄薄白气缭绕,石壁上几个燃着的松油火把发出噼啪轻响,一如我杂乱的心跳。
师祖依旧盘膝阖目端坐在石床上,没变成什么奇怪的形状,也看不出什么异样,我长长松口气。
正对他呆看,他忽然睁开了眼,目光里又是疲乏又是无奈,但并没有赶我出去。
我蹭着门边眨巴眼站着,即不敢再往里走惹他动怒加重了伤势,又不甘心就退出去,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
突然知道他是个神仙,还是位份很高的神仙,还没有这样单独相对过,是不是要像见皇帝般先跪一跪才能说话?
瑟瑟对视了一会儿,师祖眼神慢慢柔和,不知是不是我看花了眼,那冷淡的黑眸深处,似还有一丝喜悦。
他脱下外袍放在石床上,淡淡道:“拿去穿上,坐到天亮下山。
我正要推拒,他又道:“不穿现在就下山,我是神仙不怕冷。”
我从善如流拿过来穿上。
师祖继续闭目调息,为不影响他,我远远捡了张石桌坐下,包裹在袍子上暖暖的药香里,瞧瞧烧得如灿金琉璃的火把,多日来第一次,觉得呼吸回复了顺畅。
支颐发了会呆,脑子开始能思考复杂些的事,比如,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状况。
我再笨,这些日子所见所闻,整件事在心里也有了个模糊的轮廓。
概括一下大概就是,我不小心穿到了一个神仙窝里,这窝子大小神仙齐心协力把我误认为成了另一个神仙,一个已经挂了的叫做夜芙的神仙,她和师祖是情侣,她还至少有一个杀手级的情敌,叫做风十三姨。
他们中不知是谁,不停托些奇怪的梦给我,在梦里我是见过那个叫夜芙的女子的,但不知道为什么,醒来后却怎么也记不起她的摸样。
分析完后,我很惶恐。
这真是一个糟糕又混乱的状况。
而且如果我的分析对就等于师父错,我宁可怀疑自己的眼睛,也不能怀疑师父。好吧,不管他们是什么,他们曾有过怎样的恩怨情仇,都与我这一介路人无关,待师祖好些,我就走。
瞧瞧师祖的身影,今日不仅潜逃未遂,还接下了照顾这个神仙头儿的活。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我忧愁且混乱,混乱且忧愁。
“你是不是没有别处可以看?”师祖的声音没甚起伏飘过来。
神仙果然是神仙,闭着眼也知道我一直在看他。
他主动开口说话,那应该是在好转了!
心里一松,一句话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别处没有你好看!”说完自己都愣住,赶紧低头装作用袖子在擦桌上的水泽,耳根慢慢烧上来。我这是,在调戏一个神仙么?
师祖默了半响,淡淡问:“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么?”
一瞬很多问题涌上来,小心挑了个最想问的:“我和夜芙,长得很像么?”
又是好一阵沉默。
这沉默,默得让我分外负疚,赶紧加上一句:“那个,我随便问,师祖您要是累了就还是先修行吧!”
他睁开眼,仰头看了好一阵洞顶石隙露出的几颗残星,眉眼间烟雨萧索,慢慢道:“你不是她,我也不会让你变成她。”
我讷讷想了半天,还是搞不清他的意思是,我不像夜芙,还是我像,但他并没有把我误认成夜芙。
直觉师祖这个反应,现在并不适宜刨根问底,还是转一转话题为妙。
我点头体贴笑道:“嗯——我明白了我明白了!那个……师祖,青精留下一碗药,我去热一热,您赶紧喝了吧!”
他收了飘去不知几生几世外的目光,转而凝神看我,我恍了半天才把药端牢,火把上浮光跃金,却照不进他眸子深处:“我觉得,你没明白。”
之后他继续闭目调息,再没理我。如果知道之后的再见那段波折,我想,我会多问一问。
我趴在石桌上慢慢睡着,再睁眼,洞顶一线石隙里,灿金天光映照白莲,天已大亮。
师祖还是昨晚闭目打坐的模样。我不好打搅,蹑手蹑脚爬起来出了洞,掩上洞门,回自己院子换过衣服,下山去取早膳。
拎起食盒往回走,荷塘里十里菡萏,花开得高过人头,莲叶深处,有两个小丫鬟的笑闹声传出,却不见人影。
声音骤然停住,一个丫鬟犹犹豫豫道:“玉蝉姐,别再划远了吧!万一吵到奈何洲上的那位,我可没许多手给大皇子砍!”
玉蝉?名字有些耳熟,想了想,似是清翰贴身丫鬟的名字。
刚才过桥,她们埋在荷叶堆里没瞧见我,听见这么个招事儿的话题,我思量着乘着她们还没划出来,还是速速回去为妙。
可惜总是天不从人愿。
莲叶下沉默了一会儿,玉蝉道:“要不是咱们二小姐心善,连自己及笄礼的玉冠都拿出来打扮她,她早就嫁给什么刺史的傻儿子了,哪还能在这里兴风作浪!现在真是养虎为患了。原来那些挖空心思,给小姐送酸诗来的公子哥儿,现在倒有一半写信来是为求二小姐引荐给她的,可见世间男子,真真是最靠不住的!”
二人高高低低争相叹了几口气,谴责了一回世间男子无情无义,话题一转,之前的一个丫环道:“听说今年端阳,北宁国王子要率使团来王都,宫里为要办羽衣舞宴,不正是二小姐的长项,你一定要劝劝她,别再谦谨过头了,外面都以为,姬瑛的舞跳得好,却不知道二小姐也不弱于她!”
恰在此时,凉风袭过,一丛片荷叶用心险恶地低下了头,堪堪逼得刚行到桥中的我和湖里的她们俩俩相望,小丫头们煞白了脸,我冲她们和善一笑,本意是想已示安抚,她们脸却更见苍白。
我落荒而逃。
刚折过桥头老柳树,重重地撞在一个人身上,抬眼看,却是李钰。
他一向从容娴雅,我从未见他眼下这个模样,玉冠下散下一绺墨发,云靴半趿,面色半是煞白半是殷红。我愣愣问:“二殿下,这是在奈河洲上遇到狼了吗?”
他杏眼圆睁,抖手指着我“你你你”了半天,掌心拽紧的物事亦随之抖得欢快。我缩了缩脖子,记起昨日临行曾留给他一封信,寒玉玫瑰簪也在桌上,早上更衣走得急,忘了收拾。
如何与他解释?个中因由实难开口。又没走成,还害他急成这样,势必轻易不会与我干休。
先发制人为上。
“哦!”我拍拍衣角浮尘:“昨日写了几个字,正想着人送去请你指点一二,没想到你这么快来了,急成这样,字写得很差吗?”
他噎住,将信将疑看了我半天,轻轻吁出一口气。
“我还以为,是皇兄逼你太过,你悄悄走了,加上昨晚又做了那样的梦!”
我奇道:“做什么样的梦了?哦,这么急,梦见我把你存在这奈何洲的金银细软卷跑了么?”
李钰苦笑:“那些身外物哪里抵得上你万一!况且既放在你这里了,便是由你处置了,是爱存在屋子里惹蛛儿结网,还是扔在湖里打水漂,也都随你。”
我摸摸鼻子,觉得此刻再重申那些东西只是帮他暂时寄存,不过他若愿意交些许房租我也很乐意,可这一来一时半刻说不完话,且有伤他大早赶来的拳拳之心,于是把话又转到梦上:“那么,你是做的什么怪梦?”
对岸有人向荷塘扔了块石头,一只白鹤惊飞入天,李钰目光落在惊鹤上,沉思:“我梦见,你、我还有大哥我们一起住在一座很美的宫殿里,那座宫殿像天上的月宫一样,星星就浮在脚下,我们仿若认识了很久,一起舞剑,画画,弹琴,可有一天你突然盛装来找我,说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不回来了!我惊醒过来,心里酸楚难当,就想赶紧过来瞧瞧你。”
我心下感念,若是昨日真离开了,至少,还是有人挂念我的。
弯了嘴角,挤出个笑:“要真有那么漂亮的宫殿给我住,我又怎么舍得走?”
李钰回眸看我,默然不语,黑眸深处写着不信,半晌道:“ 皇兄,他把寒玉玫瑰簪也送你了,待你确是非比寻常。”
被他说中忧心之事,我闷闷踢走脚下一块小青石,道:“ 我一直在想,如何还给他?”
李钰蹙眉:“以他的脾气,还是从长计议,暂且莫提为好。有父皇在,他一时也不敢太过逼你。”
停了停,看看我的神色小心道:“以大哥的志向抱负,要么会娶哪个将军的女儿好巩固兵权,要么会娶个声望高的是士族之女,拉拢文臣。而且……”
他迟疑了会儿,像在斟酌语句。
我对他做个鬼脸,咧嘴笑道:“钰哥哥何须讳言,嫡出庶出,既非我可选择,亦非是我自甘堕落,听你今日这么一说,我倒觉得庶出这个身份还真是个宝呢!”
心里记挂师祖,挽了食盒,我正要与他道别,忽觉天地狠狠一晃,莲叶下水波连绵晕开,有个不熟悉女声在耳边冷幽幽重复:“他不会娶你的,你帮不了他……”
我怔住,等那阵眩晕过去。
又是她,夜芙!这是她的执念么?为什么一直这么跟着我?
短短的一瞬过去,眼前景物不再摇晃,换作李钰焦灼的眉目:“七夕,你,有哪里不舒服么?”
吸口气稳住心神,李钰焦灼里带着愧疚。我觉得该说些什么,免得被他理解成是在自伤身世。
“哦,没什么,突然想起件事。”我直了直腰,从脑子里捡吧出了个问题:“过一阵子,是不是又有热闹可看了?听说端午节要搞个什么羽衣宴?”
李钰眉头慢慢舒开,用扇子敲敲我的头苦笑:“还以为你这个没心没肺的丫头有什么想不开的?原来竟是惦记着玩儿!”
之后撇撇嘴角,揶揄笑道:“ 说来,这还是你爹爹的主意!”
他约略说起了羽衣宴之事。
北宁国日前递来了国书,端午时节,太子因事将途经晋京,朝野沸腾。
北宁国在中洲北域之外,富饶强盛,盛产猛火油,此物若用于战事,摧城拔寨,威力无比。中洲各国纷争不断,对此物无不梦寐以求,但北宁对猛火油一向以奇物自居,极少售卖出境,对中洲各国也甚少结交。平日万两黄金也请不来的贵客,这次主动送上门来,李晋自是要殚精竭虑笼上一笼络。听闻王子极爱音律歌舞,预备在端午之夜,设羽衣舞宴宴请太子一行。太子亦已经答应。
爹爹进言,为显得亲厚隆重,羽衣宴一律不用梨园舞妓,只挑选公卿贵女中擅音律舞蹈者各展所长,李瑨以为甚好,为激励巾帼们踊跃报国,还许下重赏,当晚羽衣舞宴魁首,可将宫中重宝九卮灯迎回府中供奉一日。
听到“重赏”二字我竖了竖耳朵,其后李钰郑重说出的宝物不过是一盏什么灯,还不是痛快赏赐,不过让人借回家点一日,我瘪瘪嘴:“天家真是小气,借一盏破灯看看也拿来当重赏!”
“破灯!?”李钰捂住胸口,默默看了看天,跟我说起这盏灯的来历:“三年前,南岳大旱,自春徂夏,赤地千里,朝廷上下正是焦头烂额之际,宫中一口干涸的古井忽夜放光明,父皇派小太监下去探看,得明灯一盏,出井之时,天上电闪雷鸣,倾刻就下了一场豪雨,父皇大喜,将此灯出世视为圣物。数月后一日,父皇夜梦有西域梵僧捧花执炉而来,说出此灯鸣号为九卮灯,本是西天佛门宝物,既能福泽四方,有缘之人点燃,还能知过去未来之事,望父皇好生供奉。可巧此灯出世至今,南岳也真是一直风调雨顺。为防止有什么闪失,父皇将此灯供奉在宫中密室,从来都不轻易让人看,连我也只是小太监从井里取上来的时候见过一次。”
说完他闭目合什轻念:“小丫头不知天高地厚,请佛祖不要怪罪!”
我半信半疑瞥他一眼,正要开口表示质疑,李钰正好睁开眼,拧紧了眉以威胁目光看我,我于是低头赶路:“一盏嗯……旧灯,有这么神通?福泽四方,还能知过去未来,灯神他,他真是也很忙啊!嗯……能知过去未来能知过去未来……啊!钰哥哥,皇上的旨意里有没有规定庶女不能参选?”
李钰又驻足看了回天:“你可是还嫌这里不够热闹?”
一路说,一路已走到山脚之下。
我和李钰说起青精草庐有故人来访,时辰不早,我要帮着送早膳,揖了一揖,与他作别。李钰无声让开,凝望云山深处轻轻道:“七夕,不管以后为你画眉弹琴之人是谁,有什么事,你都可以来找我。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来的,但是我知道,你不会是原来的那个七夕。我总是很怕你和我道别,我怕一别之后,再回这奈何洲,一切就像场了无痕迹的梦,你会如同突然来一般又突然就无影无踪。昨晚我会做那样的梦,也是一直有这样的担心吧!”
我愣了愣,缓缓展开一个笑,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