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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双头蛇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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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芒节在默哀城堡中,是比鹿月庆典更为隆重的节日。至于为何这个祭奠亡灵的日子如此重要,便只能归咎于维克希尔先生古怪的偏好了。节日的前两天,但凡会些魔法的,都被拉来帮忙装饰城堡,连从前线赶回来的军团长们也不例外。瑰红色的城堡灰暗色彩的花布,窗帘,流苏,盛装食物的托盘,全没有了精致明快,转成一目了然的黑色。
斯塔•卢卡瑟作为负责内务的官员,虽然在装饰上帮不上什么忙,却极为劳累。以他素来的名声并无人敢故意麻烦他,可大大小小的事物如果亲自操持,足以让他已经花白的头发再灰去一半。好在终于到了祭祀的日子。天蒙蒙亮,北方政权的要员们都汇聚到了城堡前庭用于庆典的大厅里。大家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从前线回来的说说战场的功绩,工作在后方的谈谈日夜的辛劳。声音都很轻,所以在穹顶高拱,四壁宽敞的大厅里,并不显得喧嚣。
卢卡瑟半掩在一根立柱后面,没有人想和他寒暄,他也乐得清静。目光约过人群,直打量在主位上的人。
前些日子在左塔下的书房中见过一面,那少女给人的印象极深。并不是其本身的容貌动作有什么出众——毕竟只草草见过一面——而是维克希尔先生的态度。就他三年的经验来看,先生的决意总是坚决的,想要撼动就要付出血的代价。可那日似乎因为这名女子的到来,先生几乎迫不及待地打断了血腥的话题,按耐不悦,甚至让步……卢卡瑟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是对方良心发现或是自己口才极好的结果。
然后,便是现在。这位从未听说过的,维克希尔先生的“女儿”,端坐在主座左方的第二高位上,身体绷直,表情僵硬,双眼死死盯在人群中,紧张不安的模样,似乎看不到对面薇娅夫人投来的复杂目光。卢卡瑟偏偏头,将自己藏进阴影中。
大厅的人很多,大部分都会在不经意间向主座上投去好奇的眼神。阿克帝拉自然不会特别注意到躲在柱子后面的审视。况且她现在有些紧张,大脑拒绝用往日的灵敏作反应。这种情况是从她在偏厅中遇见一个意料之中,但潜意识想当他不存在的人开始的。
由于被强行摊派了一只脾气暴躁的飞龙,她不得不整天往驻训场跑,威逼,利诱,讨好那只被命名为“法拉”的龙族。到了晚上,凯特突然开始高烧的病情又占据了她相当的休息时间。以至于需要侍女提醒,才恍然古芒节已经到了。慌慌张张赶到预备的偏厅,发现所有人都等在那里,迎接她的是父亲大大的笑容:
“阿克帝拉,这是修伊斯•德塞克里克,”父亲以看笑话的口吻对这惊愕的女儿微笑,并不惜在她恐惧的心脏上补一刀:“你们的关系已经是默许的,所以,今天的祭祀,你们要坐在一起。”
她发誓,自她认识修伊斯•德塞克里克这个人开始,就从未想过和他平坐的样子,因为那几乎和天空出现两个太阳一样不可能。可另一个当事人却一定要挑战这项任务,在向她投来忍耐的一瞥后,她只好一步一步蹭到与之并肩的位置。高傲的太阳神不屑于考虑她内心的纠结,还没等她站定便随着司仪侍者走向大厅上方的主座上。
在近十年的认知中,修伊斯的身份比她高得多。在圣纳夫学院大大小小的舞会,仪式和祭典中,他是被校长请上主宾席的人,她则是站在学生群后排百无聊赖的小人物。这一次,侍者将修伊斯引向主座左方第二把座椅上坐下,她很自然地挪到他的右手边。
“小主人……”侍者慌乱地唤一声。
太阳神淡淡投来一眼,满是嘲笑。
猛然回神,脸颊发烫地换了位置,对身边的少年咬牙切齿——如果不是他在身边,无论如何她都不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她的愤愤很快就中止了。在短暂的训词之后,便是冗长的祭祀。长长的祷词用久古的铭文念出来,颇不知所谓,好在祭司的嗓音格外好听,原本就充满哀痛怀念的调子缓缓吟唱出来,流淌在大厅的每一个角落。在场多是铁血的人,可想到功成名就后的尸山血海,不得不让人动容。
阿克帝拉偷偷看一眼父亲。他半磕着眼,青白的脸上毫无血色,眼窝下还有淡淡的暗影子,想必昨夜没睡,紧张的心缓和几分,前些日子对父亲的不忿也消了大半。不论他再如何心计奸狡,也不过是一个过渡思念亡妻的人罢了。而她对生母实在没有印象,只记得父亲还未发迹前,在古芒节里对着窗外的寒冬,紧紧搂着她,脸埋在她的头发里,脖子间点点温暖的凉意,应该就是母亲的味道。可这些实在淡薄,纵使知道这位女性是如何伟大,也敌不过对沉迷于此的父亲的心疼。
随着阳光一点一点明亮起来祭祀的祷词终有念完的时候。到底是节日,侍者们奉上蔬果和菜肴,让人们与亡者一起享用。气氛慢慢活跃开来,阿克帝拉的痛苦便开始了。在座位上枯坐是不合适的,人们总要找到志趣相投的人交流交流情感,分享分享趣闻。可她不能离开位置。祷文刚刚结束,对面的薇娅夫人便迫不及待地占据了父亲的注意;凯特高烧不退,不在场也当然不能为她解围;而其他对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主人”显然还颇陌生,加之维克希尔先生喜怒莫辨的脾气,没人敢贸然冲上去;就算有几位眼熟的,也都是人群围绕的中心,抽不开身。于是,只剩下旁边这一位了。阿克帝拉曾构想过许多场景,自从她在柏哈看到他被押后,便将白鹰城堡的构筑琢磨了好几遍,想到许多闯进去的方法,可唯独没想过见到这位老同学,第一句应该说什么。
偷偷斜眼看去,修伊斯和学院中的高贵少年并没什么不同。两年来的波折丝毫都没下痕迹,依旧冷漠地绷着脸,漫不经心地睇睨着下方的人,在好奇和惊艳的目光中处之泰然,从容得仿佛身处自家园庭,并非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他的神经一贯坚强。阿克帝拉气馁地叹息,她的未婚夫一味偏着脸,始终只留给她一个完美的侧像,就如同挂出大大的“拒绝”两个字,实在让她不知如何是好。
两人的僵硬取悦了另一个。薇娅夫人一边和丈夫交谈,精细描绘过的红唇绽开一朵艳丽的花。对于德塞克里克家的少爷突然变成那个丫头的未婚夫,与历史悠久的贵族家联手的美梦便破碎了。初初的确怒不可遏,可细细盘算后,她命人将丈夫请来,准备了丰盛的餐点,耳鬓厮磨后,换来这样一句话:
“看起来那小子并不适合阿克帝拉。再说,德塞克里克家族和法皇枢的关系根深蒂固,这样的人,我也不会留在北方。”
细细揣摩几遍,薇娅夫人终于认定,和修伊斯•德塞克里克保持距离是一个更好的选择。虽然这样容貌精致的少年有些可惜,但丈夫的手段,还是了解的。
可是她的女儿,翠坦妮小姐不这么想。从修伊斯来到默哀城堡的第一天,这位备受宠爱的小姐就认定这名举止矜贵,出身名门,容貌无双的少年是她的所有物。无关喜爱,而是习惯了一条准则——只要是华丽名贵的东西就应该属于她。她的父亲是北方执政官,她的母亲是名门中的名门,她自然是默哀堡中最尊贵的人。可是,这个突然出现的,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出身不明,身份卑微,甚至还在贫民窟生活过的女人,却夺走了她的东西!嫩白的小手撕扯着漂亮裙子上的黑色蕾丝,如花一般明艳的小脸冷冷看着只顾和父亲说话的母亲,还有身边始终缩手缩脚,胆怯不敢抬头的弟弟。
废物!
她不屑地冷哼。对这个没出息的兄弟始终是轻蔑的鄙视。就因为是男孩,母亲总高看他一眼,如果日后是这个懦夫继承了父亲的位置,还不如由她来呢。
“父亲!”用一种不符合年龄的音量唤着,大厅霎时安静。尽管自得其乐,可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没离开主座。
阿克帝拉和修伊斯微微侧目。
“什么事?”维克希尔先生亲切地问,一点儿没有被打搅的不悦。
“您说过,在古芒节会送我礼物。”挑衅的目光瞪着对面的阿克帝拉。
可是,这种程度的怒视显然不太管用。阿克帝拉丝毫没有感觉,仍然纠结在自己的情绪里。
“那么,您要什么?”和任何一个溺爱的父亲一样,无论女儿提什么要求,都会满足。
只有薇娅夫人变了脸色,女儿的任性她是知道的,对于约定的未婚夫突然归到别人名下,女儿的愤怒她也是明白的。可是,大庭广众,她不希望听到任何不合时宜的要求。薇娅夫人轻轻扯扯女儿的裙角,警告地递去目光。
对于母亲的警告,翠坦妮理也不理:“前阵子,卡兰特大人带来的那套用整颗巴尔哥斐耳宝石雕琢出来的餐皿,我很喜欢。”
“明天让人给您送去。”维克希尔先生连停顿都没有,一口答应下来。
翠坦妮毫不吝啬地送给父亲一个大大的笑容,她当然不会蠢到在公开场合和别人争一个男人。但必须在众人面前宣示她无人可比的地位。要知道,每逢古芒节,北方军中大部分将领都会回到默哀堡,并且或多或少准备一些礼物——攻克法皇枢领地时的战利品。在今年的礼单中,排第一的便是那套被法皇转赐下来的餐具。早就传言维克希尔先生将会把它赠与今年军功最高的人,如今众目睽睽下送给自己,当然表明了态度。
听者哗然。阿克帝拉有些困倦地眯眯眼睛,近来她疲累得厉害。
反倒是修伊斯转过脸,正视打量了这位装扮得精美无比的娃娃,再看看身边着装服饰朴素到没有的女孩。都说帕德西斯家俨然是北方的贵族,这话果然不假。
因为维克希尔先生的慷慨,大厅中有了新的话题。
人群中的卢卡瑟泛起一抹冷笑。维克希尔先生有两个女儿,在古芒节,一个得到的礼物是一整只龙骑兵队,另一个得到的是吃饭的碗盘。果然是颇玩味的安排。当他初初来到默哀堡时,这里已经有了一位高贵的女主人。在法皇枢的社交界浸淫多年的他,对这位行事做派都十分符合礼仪的女士,并无恶感,况且她的权力只限于珠宝生意。但渐渐地,她背后的帕德西斯家的力量越来越强,虽然多次暗中阻挠,可毕竟需要这一盘踞北方多年的势力支持。他能做的,也只是尽可能安插些年轻人,埋下隐线。另一方面,对这位夫人的态度开始转为防备,加之传言为继承人的那两个少爷小姐实在不像样子。于是,近一年多,卢卡瑟因为自己深远的眼光颇受折磨:北方政权是一个新鲜的,充满活力的体系,难道最终还是会被法皇枢中蔓延开的腐朽和恶臭吞噬掉吗?
他的目光再次扫视人群。多数人看到主位上演的一幕,惊叹,兴奋,羡慕的表情不断闪动,可其中也能找到不多的几个面无表情,或是不屑地望着,不以为然。今天,除几位实在走不开的,重要的军团长们都来了。除了希林斯和欧姆与帕德西斯家走得很近外,并不清楚其他几位的态度。
“毒草就要尽早除掉。”他小声喃喃。
“原来这里上演的戏码和法皇枢里的没什么两样。”高高在上的修伊斯自然不知道座下人群中隐藏的心思。他只望着对面翠坦妮毫不掩饰的嚣张脸孔,再扫一眼明显神智外游的阿克帝拉,再次认定身边的未婚妻需要刺激一下:“你的继母的小把戏让你无措了?克依拉,不,是不是叫你阿克帝拉小姐?”
刚开始那清冷矜慢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时,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好一会儿清醒了,又因为对方话中满满的不怀好意而拧起眉心。平心而论,她绝不想和修伊斯针锋相对,就算将他们之间的联姻关系当作玩笑,单单只为今后的平静生活着想,都要尽力扯出一个姿态:“克依拉是昵称,你想怎么叫都行。”
修伊斯盯着她瞧了片刻,满意了:“这祭典还要多久?”
难得听到没有任何深意的问话,阿克帝拉简直受宠若惊:“要等到中午,太阳的刻度照进祭器当中就行了。”见对方听后不说话,忙又加了一句:“这里古芒节要隆重些,不像其它地方只是走走过场,所以时间长。”
“没关系,坐在对面的尚可称为美人,我可以忍受。”
恶毒的舌头又伸出来,只是这一次尖牙并不对着自己,阿克帝拉看看他,再瞄瞄对面笑得鲜艳的夫人,决定不引火烧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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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