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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兰台 ...

  •   接下来数日,几乎忙到马不停蹄。
      虽说册妃终究不能与皇后大婚同日而语,并无“六礼”之仪,且我不过小小一介傛华,走完颁旨授印的过场即可,但到底是恩典,不能不四处谢恩。
      先是去长乐宫拜见太后,也没能说上几句话,只听她老人家念了半响佛经。再来该是拜见皇帝皇后,但貅源人又不见踪影,只好径自去昭阳殿,皇后身子还没有大好,病榻上勉力同我叮嘱了几句,虽不过是些性行合谐、贞专化下之类的套话,顺带一叙世交之好,但发语诚恳,倒叫人不得不心生敬重。再次是两位昭仪,苏昭仪处给我碰了个软钉子,只说夫人暂代中宫,诸事繁忙,沈昭仪却是常年卧病,并不曾见到。
      因我住处被貅源定于曳罗台,此地在后宫西南角,与兰台、太史寮不过一射之远,中间只隔着建章门。我虽腹诽这宫名,但对他照拂之意,还是感激的。居所既定,青竹便张罗着将我惯用之物尽数搬移过来,好在永巷令又特别为曳罗台调选了五名宫女、六名宦官,因此诸事顺利,不在话下。
      自然也陆续收到一些贺礼,叫青竹逐一登记造册,所幸翻看时并未发现格外贵重之物,倒是太尉府送来一对马镫,想来想去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哥哥的贺礼根本算不上贺礼,竟是一箱子散乱的史料和父亲的书稿,这意思再明白不过,只是我原不知他竟急成这样。
      等了几日,貅源终于正式召见,一问方知他人是在尚书台,看起来好似百忙之中,拨冗见我,叫人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尚书台后院有一间小书房,据说貅源闲时喜欢呆在那儿,我到时他正歪在榻上,手中卷着一册书,外袍随意披着,衣衫也不怎么整齐,低头看看自己身上一袭繁复蚕衣,就暗暗觉得有些不值。那时我对他为人随性这一点还体会不深,但来日方长,总有一天会习惯。
      他见我来了,把书一撂,道:“时远说你还未去太史寮露面,这几日诸般杂事也该告一段落了吧?”
      我刚行完大礼,跪在地上,答道:“刚拜过太后、皇后与诸宫夫人。”
      他皱皱眉,自言自语:“原来这样麻烦。”随即朗声道:“起来吧。”
      我谢恩,起身垂首站着。他略略端正了身子,道:“想来你也深知,修史乃我朝一桩大事,此等重任,朕原不想强压在你身上。你年纪还这样小,其实不必被这般案牍劳形之事拖累。但永熙朝以降,史官凋零,国家正是用人之时,有些事是逼不得已,望你将来不要因此埋怨朕,埋怨时远。”
      他这话说得正经八百,我也只能点头称是。却渐渐回过味儿来:其实当日我以为他准我参与修史是莫大的恩典,但想来此乃两利之事,又是一早便和哥哥说好了的,本不至于有什么变数。因此进宫之后我被冷在那里数十日,其实毫无道理可言。他究竟是要捉弄我,还是天生不愿有求于人,又或是怕在我身上坏了后宫的规矩,恐怕是永远也弄不明白了。只是想想那日竟在他面前失声痛哭,不知他背地里怎样偷笑,真是羞死人了。
      他见我脸色不好,笑了笑,拉我近前,上下打量了一番,道:“这样收拾也挺好看的。”
      我被他盯着,百般不自在,他倒也不强求,松了手,忽道:“是了,我欲将瑛璃公主嫁往海外之事,你大约已经知晓,这丫头性子倔不听劝,你得了空去开导开导。”
      我一惊,忽然想起当晚撞见貅源时,也正巧看到公主,因后面一番变故,竟将此节忘在脑后。如今听得这样讲,一时也判断不出他到底有没有察觉公主与楼熙平的事情,将其托付于我又是何用意,只觉得这件事难办之极,几乎怎样做都是错。忙道:“臣妾驽钝,恐怕不能担此大任。”
      他摇摇头道:“不必推辞,朕知你是识大体的,交给你,朕觉得很妥帖。”
      我心中叫苦不迭,刚想再行分辨,却见他向后一仰,枕着手臂假寐起来,显然是不愿多说,只好行礼告退。

      回去又琢磨了好久,到底没有琢磨出什么,想来他们这样久居上位的,下起命令来都是玄之又玄,要真能揣摩清楚,倒奇怪了。因此也就不再纠结,只捡明白无误的指令先做起来,但求无过。
      当晚便开始整理那一堆史料并书稿,想着明日确实应当去太史寮见兄长一面了。

      第二天我带着青竹出建章门,在门内被白虎司马拦住,便将自己印信与他过目。又想着日后多半出入频繁,不可不打好关系,于是吩咐青竹取了一小锭银子偷偷塞过去。他倒也不推辞,将银子拢在袖中,拱拱手道:“方才不知是夫人,末将怠慢了。”我也不好以上位自居,侧身点头道:“以后常来常往,还要将军多多行方便,在此先谢过。”他听见这么说,恐怕觉得我是个知趣儿的,赔笑道:“那是自然,原本就是陛下吩咐之事,我等不敢怠慢。倒是今日听说太史令并不在寮中,只怕夫人要空跑一趟。”
      他常年驻守西宫门,周围百步之内连只苍蝇都不会漏看,他说不在,自然就是不在了。但毕竟已经出门,再回去也不值了,便道:“此去是往兰台。”
      他点点头,吩咐诸卫士让开路,道:“那便无妨,夫人请自便。”

      兰台乃禁中藏书之所,举凡档案、典籍、地图、户籍,无所不有。前朝四国之书,也尽归于此,因而要修《四方书》,总是不能绕开此处。
      兰台在建章门以西,虽与曳罗台隔墙毗邻,但内外有别,气象竟是大为不同。我叫青竹在外面候着,见门虚掩,便轻轻推开,立时闻到熟悉的纸页与墨锭香味,这样的香味凝固在时光里,裹夹着幼时回忆填满了整个房间,那个回忆里有父亲温润的读书声,哥哥伏在案上写字的样子,有绵延不尽的长卷和细密逶迤的文字……
      大约是愣了一小会儿,才想起自己为何而来,忙四下里找兰台令史的影子。
      那天清晨的阳光从东边照进来,细雪一样透射过梅花图案的窗棂,带着斑驳的细纹铺洒在地砖上。我的视线被晃得模糊,便眯着眼睛,用手绢挡在头顶。缓了一会儿,微闭的眼渐能睁开,在一排排书架的间隙中,我终于看见他身着朝服,长身玉立的背影。
      他就那样背对着我,似乎并不知晓有人在身后。细长好看的手指从一册册书脊上跳过,逡巡流连却不知要停在何处。
      似乎过了许久,他偏过头来看了我一眼,问道:“姑娘是迷路了么?”
      我被吓得退后一步,却不想撞翻了一摞书,他叹了口气,走过来一册册捡起摆好,忽然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衣襟,向我行礼道:“下官兰台令史陆西陵,不知夫人莅临鄙处,有何指教?”
      他口称夫人,多半是看到我腰间印信,我一时有些窘迫,吞吞吐吐地答道:“太史寮……那个……修书……”他眉峰若削,冷冷地,不动声色,虽然好看,但多看上几眼心里就害怕。再加上我方才站在他身后那么久,说白了就是偷窥,现在被人发现,真是丢死人了,这会儿他又一语道破我身份,更是叫人无地自容。
      他听见我断断续续冒出来几个词,嘴角微动,露出讥诮神色,道:“夫人倘若没有要紧事,请恕下官不敢久留。”
      我一急,脱口而出:“本宫奉陛下旨意兼修《四方书》,进出兰台,无人能管。”
      他脸上讥诮之色更甚,语气却是极恭敬:“夫人既然这样讲,可有陛下手谕?”
      “没……没有……可是陛下说御史中丞处已经接到口谕……”
      “御史中丞周大人前几日偶感风寒,正在家中休养,下官倒是没听周大人提起过此事。”
      “可、可是陛下口谕是千真万确。”
      他一摊手,笑道:“下官职守所在,没有陛下允许确是不能轻易让外人翻阅兰台典籍,夫人也请体恤下官。”
      既然说到这个地步,我也不好强人所难,正巧这时候青竹站在门外唤我:“小姐小姐!少爷来了!”
      我忙摆手示意她不可大声喧哗,一面向陆西陵点头致歉。他这回倒是大方:“无妨,曳罗夫人若得了陛下手谕,兰台自然时时恭候夫人大驾。”

      大约是三四年之后,有一回我问起陆西陵,当日他是否早已猜出我身份。他承认得极痛快,便追问他百般刁难我究竟为何,他却不肯说了。又过了几年,我想明白一切,才知道自己那么傻那么笨,其实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做不到。
      我常常梦到那个初次踏入兰台的清晨,梦里的我就一直站在门外,不说话,看他背影,看一天,从日出到日暮。然后转身离开,永远也不和他说话。
      也永远不想再醒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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