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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一部中国的《乱世佳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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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散会后,赵中锋火气渐消,又怕李璇美到景朝阳面前告小状,打小报告编排自己。想了想,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拎起桌上电话,要通景朝阳,赵中锋:“景书记,您这会儿可方便得空?”
放下手中文件和签字笔,景朝阳:“有要紧事吗?。”
赵中锋:“想去您那里坐坐。”
抬头看了看墙壁上的挂钟,景朝阳:“没有要紧事的话,中锋你就别过来凑热闹,现在过来排队也难排上。”
赵中锋哦了一声,道:“是关于李璇美···”
听筒那边虽未立时对这个名字作出反应,然,直觉领导是上心再意的。略忖吟四秒钟,景朝阳:“这样吧,中锋,我过去你办公室。左右院儿,也不算远。你那边清净些。”
是了,领导一出去,门内门外的人自不用继续排等,散了便罢。书记莅临,虽是私访,仍得有些阵势,不可大意。
将好茶预备于案,赵中锋同分管办公室的副局长交待,倘领导不走,饭安排在何处。备上几个晚餐方案,任领导选。
随后,赵中锋叫上最为亲近的两个副职,一同乘电梯来到局大门口,留心着车流,分辨哪一辆是书记的御用座驾。
*
于办公室落泪的李璇美不时被人敲门所扰,不能够哭得敞快尽兴。女人的脸被泪水浸泡得皱皱巴巴肿肿红红白白无法见人,不能够痛痛快快。
陡然间发现,她连可以扑进去痛哭的怀抱,空间,沈彦凌志,统统都失去了。
静听门前响动,仔细辨别过人流,李璇美伺机由办公室溜了出来。沿安全楼梯一步一踏向下,预备从办公大楼后门向外,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觅一处陌生无人之地,独自无扰伤怀难过。
最好得以让眼泪,由上而下滴入土里,入土为安。不想连眼泪都如她这样,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囚在楼里,迟早蒸发消失,象是从来不曾存在过,留不下一点点痕迹。
由市政大厦出来,景朝阳相望雨后秋阳高爽,突觉好时风,不如梦一场。遣散掉亦步亦趋跟上来的司机和秘书,留下待命。他独自溜溜达达,由市政大厦后面的安全门抄近路,进入到郑市文化大楼后门。
没有丝毫犹豫,男人闲散拾级而上,只当锻炼身体。从前当副书记时,不忙不赶公务的情况下,也经常爬楼。扶正后,就渐渐不得机会这样做。常常一下车,就被人围拢成蚌,送入电梯,送上楼。甚至就手截进办公室。
谈起事来,一拨接一茬儿,很快半天半天就过去,从指缝间溜走掉。自觉就如那蚌内的珍珠,虽世人都道珍贵,而己却不得呼吸,饱尝磨砺之痛。
直到有日重见天光,怕又失去了那蚌的庇护,须只自面对世情人相,恐仍会有诸多不便不适。
人与人倘有缘,时常会以十年为一个轮回。时光机将安排那些缘分未尽的人,以十年为限,于大致相同的场境里,安排他们重新相遇。
缘火未灭者,即便重逢于乱马嘈杂的红尘浊流里,仍能凭着直觉回眸相望,从人潮里一眼挑选认出对方。
而闪闪烁烁终难逃寂灭的那一对儿,即便是于时空寂静无涯之中,只两个人面对面,亦仍擦肩而过,此为有缘无份。
景朝阳由下自上,李璇美掩面饮泣,由上而下。
听得有脚步声,女人暂停泪泣,却将脸掩得更紧,生怕遇见熟人不好交待。
两人错肩而过,男人不敢无礼相看,李璇美不愿被识破。
十年,她早已忘记之前最后一面,索菲特酒店露台上,景朝阳留予女人的气息。
而他,每每想起,也只得忆起一个如若能够,仍愿意搭手相帮一把的影子。
现在女人掩面,打他身形闪下。
男人行至即将彻底消失的又一级台阶时,突然立身向下望去。没有看真切她的容貌,然,认得十年来心间闪闪落落中女人的那枚影子。似风干了一般的狭仄,却能将人心硌得生疼的影子。
立立定定地站着,没有出声相唤。李璇美只觉方才错身而过的那人,此际像一片凉云遮蔽于头顶,仿佛如何向下都走不出他的庇护。
仰起大花脸,女人泪迹斑斑地向上望去,正好迎上景朝阳向她展颜的一个温煦笑脸。
十年阳光,将一切定夺改变。唯一不变的是,他依旧那般萧萧肃肃楚楚而立,笑容永远似阳光从松针缝隙上方投射下来,那般夺目却不刺眼,迷离得象一段愿意时常温习的记忆。
眼下,脚底踩着文化旅游大楼安全梯,如同那已被拆掉的老楼梯间附身了一般,仍将十年前,那个如小鬼儿般落魄,不明方向的李璇美送至男人面前。
十年时光,仍是没有留于女人一点脸面,还是一如既往的狼狈。或许再一个十年,女人的容颜就一定会老去,再无可看性。希望到那时,可供魔鬼商榷交换青春的条件,就是不再如青葱时这般狼狈。
幸好,男人永远不在意这些。他所在意的,永远是当年那个露台上的小姑娘如今是否身心安放。
李璇美瞠目结舌地望着生命里,原来还有这一路神仙:景朝阳。
坦白说,并无可能忘记他。
只是分离得实在太久。他之于她,只是飘红一路凯歌高升着的一枚符号。以为,他已经将她遗失丢弃太久太久,拣都拣不起来的那么久。
待这枚符号朝向她踱步而下,将至面前时,女人才反应过来,向上迎了两步。仅仅两步,就面对面,终于找寻到的彼此,他们却用了十年时间。
同时想要张口,却又都卡住。
手机响了,缓和气氛,将凝结于两人之间的岁月星光柔成水,温和地潮湿了周遭,挑动着记忆的发梢。
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景朝阳相看手机屏幕道:“赵中锋···”随即又都想笑,这么多年未见,于这样毫无预示的偶见,目光铺陈垫布之下,终于见了,四目相触,男人吐出的第一句话居然不是温情款款,谋人泪花,令人感怀的:“你好吗?”而只是挨千刀万杀的“赵中锋”这个令李璇美讨厌至骨子里的名字。
想了想,按下拒听键,暂时没有接听来电。随后,景朝阳望了望女人哭花了的脸,涣散的小神情,没有丝毫犹豫,拿出身上一短串钥匙。仔细辨别出其间一枚,取下,递予李璇美,报上附近一个酒店地址,交待一个房间号。
见女人仍是疑惑,景朝阳解释:“这是我小范围相邀议事的别院。你先自去等我。那里知人无几,无人相扰,很安静。”
说罢,景朝阳转身上楼。行了两步,又叫住女人,不放心地叮嘱:“不要再哭。只当是你送我的见面礼,好吗?”
有多久没被人如此这般宠待着?凌志永远如孩子一样,同女人斗气。
沈彦总是象平辈一般,与她相待交流。
只有景朝阳,无限包容海涵,溺爱般的相宠。只消被他饱含深情地唤上一声,李璇美就无可避免地鼻腔一酸,复想落下泪来。
望之女人小没出息样儿,景朝阳手扶楼梯,作势晕倒。
十年未见,没想到这个男人不仅未曾老去,甚至还更多出些可爱来。李璇美禁不住泪眼里泛起一朵笑花。
如此男人方略微满意地笑着挥挥手,示意女人按照交待去等他。
不料,女人一抹花脸,竟然原形毕露道:“你是同赵中锋约好了吗?”
景朝阳:“是。”
李璇美恬不知耻花着脸道:“那你也得送我一件儿礼物,当作是十年再会的礼物。帮我个忙就好?”
男人:“你说。”
连日来的一桩心事,终于找到了所托之人。李璇美想了想,又细细捋一遍思路,确定可行之后,方问道:“为什么沈彦还没放出来?”
没想到女人这样直接,问得却是另一个男人的安危。简略斟字酌句,沉吟过后,景朝阳:“还有程序得走吧。”
李璇美迫切道:“你见了赵中锋能不能请他提醒沈夫人一下。不要寄希望于老天开眼,亦或者棋关稍缓便心存侥幸。仍还要积极的奔走才是。”
担心男人不信服自己,李璇美解释:“我认真的思考分析过,此一刻家属松松手和紧紧手,对于里面仍关着的人来说,很可能会有质的不同。
倘沈夫人的效果不能达到最佳,不如让沈辉去面见求求□□,哪怕摈退旁人,就跪下呢。名校博士生在读的沈辉,自是气度不俗,亦不瞎扯些什么,只需其情可悯。”
景朝阳:“你怎么知道这样可行?”
女人喟叹气一口,弱弱道:“非常事,到了非常为之的时候。况且,事情再坏,还能如何?
□□也是知道沈彦平日里工作有心的吧?孩子去求上一求,即便不遂意,总是不会得罪了领导。”
景朝阳统统应下,包括不得告诉赵中锋,这是女人的意思。李璇美心思缜密的考量过,人微言轻,要知道是她的主意,赵中锋不会放在心上的。
女人咯咯蹬蹬地下了楼,直至看不见身影,听不到她的脚步声,景朝阳方如农夫打了麦子,拾到宝似的,欢翘有力上得楼去。他从楼梯间安全门闪出,赵中锋亦从电梯里被吐出来。
赵中锋愣了一下,忙狐疑着迎上来:“哎,我早该料到景书记难得突围出来,自然是想低碳有氧的锻炼锻炼。”也不管领导接没接腔,赵中锋自顾自一边说着,一边簇拥着让进办公室。
尾随着的亲信被授意过来沏茶倒水,忙乎一阵子,见领导一时没其它吩咐,方猫腰弯身做低俯小状退出去。赵中锋借机向领导介绍:“景书记,这就是前番我向你介绍的优秀人才。当了我多年的办公室主任,小伙子很精干···”景朝阳不扫他的兴,很认真的“哦”了一声,之后却也并未再说其它。
赵中锋知此事急不得,领导上门并不是因着这个话题而来。于是将前言咽下,直击命中李璇美。赵中锋:“景哥,您若真不怕被李璇美这个颇具争议的女人影响,不如将她调走吧。我这里庙小,盛不下她。”
此言一出,担心书记大人不悦,赵中锋停顿打量领导意图。见景朝阳面目照旧,并无特别显山露水,甚至好像听得还蛮认真,再待下文。
主旨意图已然暴露,摸不透领导神经,亦得将话说完,赵中锋心一横:“不瞒您说,我是真相不中她。在我这里,她就是个异类。如同羊群里跑出来的骆驼。各各伶伶与众不同。行事清高,不与众类。”
眼前的是景朝阳,赵中锋如同总算找到组织,可以倾诉的人一般,将真实心思和盘托出:“公事上倒是蛮负责有心,挑不出什么错来。只是在她面前,我反倒常生出几分不如人的心境。难不成日子久了,就她不屑于偎守一把手,众人眼中看久了,有样学样,都这样了不成?”
将茶杯向前推了推,象是怕情绪过于激动,前方有碍,施展不开,赵中锋表完情绪,表忠心:“景哥,我对您,向来无所保留。知无不尽,言无不详。说得僭越的地方,您不妨直言批评我。
兄弟我从政多年,不求英才,但其间路数还是通透。维持上级,就应如我尊崇景哥您这般,不是?李璇美纵应了天理,也不象是坐轿抬轿的官人吧?”
赵中锋的确是被气糊涂了,一番直抒胸臆,也不管这话的实际效果是夸了李璇美,还是只图了个痛快。亦或者,不为贬低,更不为美化,只是为了早日送女人出门。
待他中场停息喘气当口,思忖片刻,景朝阳:“中锋,会不会是你远低于她,所以领导起来才尤显吃力?”
“呃···要么就是这个意思。”气结,却又极中靶心,不得发作,赵中锋:“我教训她吧,总是得碍着些您的面子。说重了,担心她到您面前告我的御状。我不教训她,着实看不顺眼她的一言一行。
景书记,哪个单位的副职不是长腿短跑的溜着一把手。我再没权,手里签字笔动动,就是他们响当当迎亲会友办事的吃喝招待费用。李璇美就偏不,上任这几个月来,没因私找过我一回。言行上倒比从前一般中层时更慎独了许多。
要么的确是她比我高,我领导不了她。倒是不知她这样的副职,比一把手还气势的架子,到哪个单位能成···”
李璇美这样的人,的确不是任何人都能欣赏得动。更不是任何人都能驾驭得了。认真听得赵中锋所说的每句每字,景朝阳细细思考着。当听到不找他报销时,景朝阳扯了扯嘴角,微微笑笑,随后道:“中锋,今日所说,我会认真考虑。不过,在这之前,还请你多善待教导她。李璇美工作很有激情,有办法。此一点,从前你也是下过赞赏结论的。
作为拉偏套,使正劲儿的副职,她也有很多可取之处。只是,大概真的不是一个专业抬轿手。可是,如何领导调动她,是否中锋你也该再多花些心思呢?”
表明立场,因惦记于别处等待着的李璇美,于是起身欲离之前,景朝阳将女人拜托之事,尽量以自己的口气,建议给赵中锋。
赵中锋心下吃惊,这景朝阳还真不是一般的人品一等公啊。虽说他同沈彦熟识,却不一定深交。能于此刻事不关己,还如此周详思虑为人,赵中锋立时一脸可钦可佩,连连点头:“景书记,您都能如此有心。话,我也一定立时转达到。至于他家属采不采纳,也算是咱尽心了。”
景朝阳交待:“不必说是我的主意。”
“那是···明白···”一边说着话,赵中锋一边连连相阻表情:“景书记,咱不说这了。喝过我的好茶,晚饭赏脸让我做东。喊上单位里未提拔的几个优秀后备干部,您多指教指教他们。”
领导执意要走,赵中锋临了仍是唧唧歪歪支支吾吾,想要谈及在本局为亲信解决副处级待遇。
景朝阳心下已有不快,面色却如常:“有你举荐,迟早有机会。只不过眼下职数已满。”撂下此话,便提步欲行。
着实留不住,赵中锋忙给景朝阳的师傅去电,将车开到局院内。一边说着闲话,一边将领导送下楼,送上车。目送书记座驾驶出院子,消失于视野内,赵中锋方折身上楼,回到不容他人染指存异的一亩小三分地儿。
景朝阳于车内想起赵中锋曾提及李璇美无情无义,此番看来,她并不如外界揣掇的那般狠心。男人欣慰之中,更加深解女人:有一种痛,烂在心里,不能发出声响。方始知,能坦言经口舌说出来的,不是真的痛。爱,也是同理,迫切表达的,都是侈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