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鞘》一茶顷

15、火锅与土茶

　　面前摆了一个空碗，空碗上搁着一双竹筷，舒俶回头时，就看见姬高阳冷冰冰的双眼没有任何情绪地看着自己，但却不知道为什么，舒俶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请动筷”的含义。
　　愣了愣，舒俶拿起筷子，望了一眼很有本地特色的酸菜豆汤火锅，即便是他怎么也学不会本地人吃这种寡肠的酸菜，可这会儿却觉得那一锅热腾腾，红红绿绿的酸菜豆汤锅底那股酸气让他唾液分泌过甚，甚至还真有那么一点饿了。
　　于是。
　　舒俶冲着姬高阳微微一笑，轻声道：“我开动了哦。”
　　姬高阳没有回答，只是拿起筷子搛了几片切得薄薄的五花肉进锅里，涮了一下，居然将那几片烫好的五花肉放在了舒俶跟前的碗里。
　　涮好的五花肉有些泛白，舒俶眉头动了动，还是拿起筷子搛起碗里的肉，轻轻放入嘴里。
　　没有想象中的寡淡，肉片肥瘦合宜，嚼起来反而满嘴都是汤底用油炒过的糟辣椒香气，十分可口开胃，吃完那一筷子五花肉，舒俶嘴角的笑意浓了一些，道：“挺好吃的。”
　　姬高阳几不可见地颔首，又用筷子搛了一筷子五花肉放到了舒俶跟前的锅边，冷冰冰的语气道：“烫久了就老了，老了的肉不好吃。”
　　舒俶也顾不得客气了，本来就有些饿的肚子，在那一筷子五花肉的的引诱下，早已觉得饥肠辘辘，狠狠点头，张开筷子就去锅里捞五花肉，同时还捞了好几片冻豆腐进碗里，而后一边呼呼吹冷，一边张嘴就猛吞咽。

　　兴许是舒俶的吃法满足了作为厨师的成就感，又或者是舒俶丝毫没有嫌弃贫困家庭餐桌上常见的酸菜豆汤，姬高阳冷冰冰的眼底有了一丝淡得不注意他的人都看不见的笑意一闪而过。
　　看着舒俶不单单捞锅里的五花肉，就连小白菜，土豆和粉丝，甚至还捞进了碗里不少煮入了味儿的酸菜红豆。一边因为辣椒的缘故，呲牙咧嘴地发出“嘶嘶”的吸气声，一边嘟圆了嘴“呼呼”地吹冷了筷子上的菜，长长刘海下染了一圈红油的嘴唇，因为辣椒过辣有些红肿，却半刻也舍不得停下……姬高阳神色颇为微妙地继续往锅里添着食材，添一筷子菜还不忘偷瞄舒俶一眼，给人仿若看着别人吃他就能饱了一般。

　　直到西里呼噜海吃海喝，已经装下肚好几碗的舒俶打了一个嗝儿，他才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意犹未尽地放下了碗，瞄了一眼咕嘟咕嘟还在翻滚的锅底，扯着嘴角呵呵笑道：“呵呵，姬高阳，你弄的这个火锅真好吃，我都吃不惯酸菜的，今天却吃了不少。”
　　说话间，舒俶才发现姬高阳面前的碗还是干干净净的，这才想起似乎姬高阳一直在帮他往锅里添菜，人家根本就没来得及吃东西时，吃火锅吃得面色薄绯的脸，一下子变成了和旁边墙上挂着的红彤彤的干辣椒一个颜色。
　　“那个……呵呵，是不是我吃太多了，你，你……呵呵，真不好意思，真的太好吃了。”舒俶结巴着想要说“不好意思把你的饭菜吃完了”，可是想着这话好像挺伤人，索性继续把所有原因归结为自己太能吃了，只是一席话说完，他自己都感觉脸上已经烫得可以烙饼了。

　　“没事，吃得惯就好。”姬高阳状似没有看见舒俶涨红的下巴，冷冷清清地拿起筷子继续往锅里扒拉剩下的食材，拨拉完之后，转身去砧板旁的蒸子里盛了一碗红黄白的食物，这才坐在了舒俶对面。
　　看着姬高阳碗里的食物，舒俶有些迷惑：“这个是什么啊？”里面有米饭，那些红黄色的是什么东西啊？
　　姬高阳刚扒了一口，听到舒俶的话微微抬头愣愣地看着舒俶，见舒俶问的是自己碗里的食物，这才把碗往舒俶跟前一送：“这个是苞米荞麦饭，你……要尝尝吗？”
　　姬高阳的碗一凑近，舒俶就闻到一股不同于米饭的香气，吞了一口唾液，用手揉了揉肚子，干笑道：“呵呵，我也觉得香，可是……呵呵。”
　　姬高阳见状，放下手里的碗，拿过舒俶用过的碗就走向蒸子，用木勺舀了一勺后就端过来给舒俶：“没关系，少吃一点，一会多走几步就好了。”
　　舒俶见状也没客气，端过碗，学着姬高阳的样子，在里面加了一勺酸菜豆汤，拌匀后，就往嘴里送……舒俶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姬高阳面前，这会儿这么放得开，完全没有平日小心拘谨的模样，不过，这苞米荞麦饭还真的挺好吃，拌上酸菜豆汤，味道比白米饭香浓好多倍，一点也没有第一次吃到苞米饭那种难以下咽的干涩感。

　　舒俶在户外转了几圈进来时，看见姬高阳正弯腰在铁皮炉上的锅里洗碗刷锅。
　　正准备解释自己这次这般馋嘴的原因时，姬高阳放下手里刷过的丝瓜瓤，用一块洗得很干净，明显是旧衣裳缝成一块的布巾擦了擦手，给舒俶端过来一个搪瓷缸。
　　“这个是土茶，消食很有效。”把搪瓷缸推到舒俶跟前，姬高阳这么告诉舒俶的，也没等舒俶的反应，继续刷锅洗碗。
　　舒俶觉得反正自己“馋嘴”的印象已经落实了，索性端起搪瓷缸，呵呵笑着道了一声谢，揭开了盖子。
　　搪瓷缸明显是用来泡过很久的茶，缸壁已经被茶叶染得乌黑，一揭开盖子更是一股浓郁的似茶香，更似药香的热气扑鼻而来……舒俶深深地嗅了口，才就着搪瓷缸抿了一口茶。
　　茶水还在口中，却有一股子比薄荷还要冲头醒脑的凉爽之意袭上头顶，舒俶还没有惊叹“这到底是茶还是薄荷开水”时，咽下喉咙的茶水这时却变成了一股又苦又甜，似甘草却比甘草还要香甜沁肺的暖意……等那一口茶水落入胃中，舒俶突然生出一种辗转了几个轮回一般的错觉，浑身一震，方才在室外的寒意顿时被驱赶出了身体。
　　“呃，这个是什么茶？”舒俶就一口茶，惊得抬头望着姬高阳，这种诡异的茶是舒俶从来没有喝过的，或许，这种茶连鬼伯那种茶痴也不曾品尝。
　　“土茶。”姬高阳端着锅，转身就把里面的水倒到了室内一个不起眼儿的角落，这会儿舒俶才发现那里有一个状似下水槽的土台子：“我们老家寨子里的人自己炒的土茶。”
　　“可是这个味道好……神奇。”舒俶咂巴着嘴儿，忍不住再喝了一口，眯着眼感受那股玄妙。

　　倒掉刷锅水的姬高阳，用锅又接了一锅干净的冷水回到了铁皮炉上，开始清洗锅碗。
　　手上动作不停，姬高阳还是耐心的给舒俶解释：“我老家的寨子在很高很高的山顶山，位置太高，终年都在积雾之上，寨子里的人也很少下山，基本都靠着山里自给自足。这茶就是我们老家寨子里的人自己炒的茶叶，不过在炒茶中，加了几味山里才能采集到的新鲜药材而已。”
　　听了姬高阳的解释，舒俶才恍然大悟，捧着搪瓷缸喃喃道：“哦，难怪，我就说嘛，茶叶不可能有这么多奇妙的味道，果然加了别的东西，唔，原来这就是药茶啊！”
　　听清了舒俶的喃喃自语，姬高阳不着痕迹地抬了抬眉：“你好像很懂茶？”
　　“呵呵。”舒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带着见到姬高阳后第一次浮现的腼腆道：“以前在老家，跟着一位长辈学过几年。”鬼伯虽然不是人，确确实实算得上是舒俶的长辈，只不过这个辈儿长得有点太高了而已。
　　姬高阳微微点头，道：“我们都是喝茶解渴，也只有你们汉人喝茶都能喝出好多种花样。”
　　舒俶听不出姬高阳这话到底是褒是贬，只得放下搪瓷缸，摸了摸鼻子，道：“呵呵，这个可是传了好多年了，古时的人们还不少就好这一口呢！”
　　姬高阳再次点点头，把洗好的碗筷收取了一旁简陋的木质橱柜里，倒掉锅里的水后，用布巾碾干锅里的水汽，把锅挂在了砧板旁边墙上的钉子上。
　　舒俶这时下意识地把手里的搪瓷缸递了过去，姬高阳微微一愣，接过了搪瓷缸，在舒俶不注意的情况下，就着舒俶喝过茶的地方，抿了一口。

　　两人沉默着围着铁皮炉烤得全身懒洋洋的。
　　舒俶这时才把那塑料袋拧了出来，把舒成兰给姬高阳父子俩买的礼物一件一件拿了出来。
　　原本以为姬高阳会拒绝的，可是舒俶在把所有东西递过去后，意外地没有被姬高阳拒绝，而是听到姬高阳语调清和地道了一声谢。
　　这，和舒俶听舒成兰说过的姬高阳而做出的预料完全不同。
　　索性把舒成兰给的钱也递了过去，这次舒俶听到了姬高阳的拒绝：“舒阿姨的心意我心领了，这些钱你还是拿回去给舒阿姨吧，我以后一定会送最好的煤炭去舒阿姨那边的。”
　　最终俩人一番推诿，姬高阳还是没有收下钱。

　　又坐了一会儿，舒俶觉得肚子不那么难受了，换下了旧布鞋后，便提出时候不早，要乘机车回旺镇了，害怕晚了就没车回不去了。
　　姬茂昌一直睡着，舒俶准备着跟他打声招呼也没机会。
　　于是，不得不跟在姬高阳的身后，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了姬高阳家的油毛毡棚屋。
　　在两人的脚步声渐渐走远时，原本睡得酣沉的姬茂昌睁开了眼，望着舒俶二人离开的方向，眼底多了一丝惊喜。
　　姬茂昌从被子里伸出手，探向床头木箱上装水的水杯，宽松的袖口滑下，姬茂昌的手臂上出现一片似图纹，更似远古咒文一般的青色花纹，密密麻麻，触目可怖。

　　返回的路，舒俶再没有来时那般狼狈了。
　　舒俶跟在姬高阳背后，一边走，一边悄悄打量着高得有些过分的姬高阳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羡慕：我什么时候才能有这么高啊！
　　舒俶眼底的羡慕还没来得及收敛，姬高阳就回过了头：“你……以后不要一个人过来腊喏矿。”对上舒俶眼底的羡慕，姬高阳顿了顿。
　　“啊？为什么？”舒俶不解。
　　姬高阳垂下眼睑转过身，冷冰冰的声音响起：“这边不同旺镇，很乱的，不安全。”
　　“呃……”舒俶语结，响起了那个胖子彭东海，望着姬高阳的背景皱眉头。

　　至此。
　　两人一路沉默，直到姬高阳目送舒俶登上了机车，机车消失在站台拐角。
　　仿若舒俶从没有来过，姬高阳也从没在腊喏矿见到过舒俶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