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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万语千言话当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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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吴遣使者张温入蜀答礼。”内侍尖细而清晰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我们三人按部就班地昂首走进大殿。
刘禅高坐殿上,聚文武于朝堂两侧。我偷偷地抬起头来仔细打量着他,眉目清秀,圆脸大耳,那双耳朵完全是继承了他父亲的基因,而长相倒是和甘夫人更为相像。
待我转头看向身旁的小妹,发现她下眼睑的睫毛上闪动着湿润的光芒,嘴唇也在微微翕动,我暗自拽了拽她的衣襟,冲她摇摇头。
她吸了吸鼻子,尽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刘禅赐张温、我和小妹锦墩坐于殿左,设御宴待之。宴罢,遣百官相送。
次日,诸葛亮在别院另设宴相待,不过这次撇开了张温。
诸葛亮站在门口等候着我们,一见我,推心置腹地说,“我见这次吴王派夫人前来就知道是真心实意和我们结盟。”
“两国交好乃是大势所趋,我当然愿意为此前来向丞相表明想法。”我嘴里吐出一些不知所谓的官腔。
“请……”他做了一个姿势,引导着我们走进小院。
“一别多年,夫人别来无恙吧?”他寒暄着,目光掠过我的身后,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小妹,“孙……孙夫人。”
“军事见了我怎么吓成这样?”小妹挑着眉毛打趣道。
“呵呵。”孔明尴尬地笑笑,恢复平静,“这么多年没见孙夫人,我差点没认出来。”
“是啊,这么多年我都老了,可军师却还是风采依旧。”
我听着小妹的话,不由想笑。诸葛亮的变化其实真的好大,早年意气风发的气魄少了许多,眼角几百条密密麻麻细小的皱纹显得十分疲倦。我记得他的年纪和权相仿,但两鬓的头发早已花白。
“哪里哪里,孙夫人还是和从前一样喜欢开玩笑。”诸葛亮有些不好意思。
“军师,我有个不情之请。”我停下脚步,严肃地看着他。
他略一沉思,“陛下也时常念起孙夫人,我这就安排你们见面。”
“军师果然料事如神,我这儿还没说呢,你就已经猜到了,佩服佩服。”我诙谐地说了句四川话。
他被我逗笑了,称赞道:“想不到夫人还会说我们西蜀的方言。”随即叫来身边的随从,耳语一番。
“这次前来想必舟车劳顿,我已派人照料,顺便可参观一下西蜀的风貌。”他颇为热情地尽地主之谊。
“多谢军师,皇叔临死时托孤于你,想必定是军务频频,怎敢还劳你挂心这些琐碎的事?”
“二位夫人都是贵客,又是多年未见的老友,自然得热情些。你看……”说着他推开了房门,顺着他的声音望去,里面熟悉的面孔让我目瞪口呆。
“小英……涓子……”我捂着嘴瞪大了眼睛惊讶地注视着屋里的两个人。
“昨天晚上夫君回来说是你来了,我还不信,可今日见了,当真是信了。”小英走上前来,拉起我的手,眼含泪水地看着我。她的样子没怎么变,倒多了几分韵味。
“你们……你们都还好吗?”我结结巴巴地问着,又看向涓子。张飞的死使我愧疚于她,不太敢直视她的脸。
“夫君的去世不能怪你,你不必自责。”她莞尔一笑,深陷的眼眶加深了几分沧桑感。走过来扶着我和小英坐下。
“孙夫人,已经安排好了。”诸葛亮对着站在门口的望着我们的小妹发呆说。
小妹点点头,望了我一眼,“我先去了。”
我会意地点点头,又对着小英说,“快别哭了,知道的是我们老友重逢,不知道的还以我欺负你呢。”
“你啊……”涓子破涕为笑,无奈地指着我摇摇头。
“馨儿,这些年你还好吗?”小英擦去眼角的泪水,笑着我问,声音很亲切。
“好啊,你们呢?”我兴奋地问向她俩。
“我们也很好,乔儿很听话,这还都要谢谢你呢。”小英感激地说,一提起儿子便笑逐颜开,“只是夫君太忙了。”
“他现在是丞相,定是要尽心尽力辅佐阿斗,不辜负皇叔的厚望。”我开解她,又问向涓子,“你家女儿呢?”
“也很好,快成亲了。”她还保留着一如既往的腼腆,只是说起女儿时也是一副很满足的样子。
“看到你们都好我就放心了。”我站起身子,推开大门,拿过下人手上的匣子,肃了肃,“小英,这是张飞的首级,我一直想亲手交到你的手上,今天终于可以了。”
她全然不解,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迟迟没有伸出手,诧异地盯着我,难以置信地摇着头。
看着她触景生情的泪水,我心潮澎湃,因为我懂得这些泪水里以为着什么:她们鹣鲽情深,本以为可以白头到老,可如今却阴阳两隔,此生不复相见。如果这里面放的是权的首级,恐怕我早已无力活到今天。
有时候,活着比死去更痛苦……
她陷入了沉思,思绪仿佛已经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大雪漫天,一颗寒梅。
她站在树下,他立于桌前。
“别动。”他轻声地说。浅笑,她小心地做。
她的一双杏眼里慢慢地有了越来越柔和的神情,脸上豁然开朗,“谢谢你,馨儿。”慢慢地接过匣子,闭上眼,眼泪顺着白皙的脸颊大滴大滴地流了下来。
良久,我们三人才恢复了平静的心情。小英好像又想到什么似的,“馨儿,你这次来有没有见到子龙?”
我摇摇头,“还没有。”犹犹豫豫地问,“他还好吗?”
小英笑了笑,绘声绘色地说,“子龙已经成亲了,娶的是马将军的妹妹马云露,云露的性子倒是很像你,这不子龙镇守阳平关她就跟了过去,两个人的日子过得倒还好。”
我略一沉吟,想到他已娶妻,内心有种如释重负的舒心感。
小英误解了我的沉默,“馨儿?”
“他能这样我就放心了。”我抿嘴浅笑,“我愿他一切都好。”
追忆往昔,那时最是快乐无忧的时候,三个人都无限感慨。这么多年犹如弹指一挥间,我们都已老了。
暮色降临到城中,我看着天色不早了,便告辞回了驿站。
回到驿馆,我兴奋的一头栽倒在床上。和她们聊了整整一天,仿佛要把这么多年没见过的话都说尽了,好久也没有这样坦诚的和姐妹们一起闲聊了。
“咯吱……”们被推开了,我见小妹回来了,坐起身子,“回来啦,阿斗还好吗?”
“好,这孩子长达了,都快成亲了。”小妹说,目光中透露出的心满意足,脸上却还残存着泪痕。
“那就好,这样你就放心了不是。”我轻抚着她的长发。
她伏在我的腿上,笑而不语。
小英和涓子还有多留我住几天,可我心里想着权,便决定返回武昌。
次日,刘禅将金帛赐与张温,设宴于城南邮亭之上,命众官相送。张温素以能言善辩著称,自诩“吴国第一嘴”。自入蜀后,以为才气无双,伶牙无二,态度有些傲慢,刚才竟当众羞辱蜀国学士秦宓,“秦宓名称学士,而心中未曾‘学事’。”
秦宓不卑不亢,一双黑眼睛显得很和善,“先生此言差矣,本人天文地理、古今兴废、三教九流、诸子百家无所不能。”
张温不屑地一笑,“先生既然夸下海口,说自己天文地理无所不知,那就让我以‘天’为题来请教你吧!”说完,便问:“天有头吗?”
“有头。”
张温语带讽刺地笑问:“那头在哪一方?”
“在西方。《诗经•大雅•皇矣》篇中说:上天‘乃眷西顾’,据此推论天的头在西方。”
张温接着又问:“天有耳吗?”
“上天居高而听低。《诗经•小雅•鹤鸣》篇说:‘鹤鸣于九泉,声闻于天。’天若是没有耳朵怎么能听见鹤叫?”
张温再问:“天有脚吗?”
“有脚。《诗经•小雅•白华》篇说:‘天步艰难’。没有脚怎么能行步?”
张温有些气急,“天有姓吗?”
秦宓笑着答:“怎么能没有姓!”
张温急问:“姓什么?”
“姓刘。”秦宓一口断言。
张温显出惊讶之色,“你如何知晓?”
秦宓说:“天子姓刘,据此知道。”
蜀官俱笑得合不拢嘴。
我尴尬地看着张温渐渐落入秦宓设下的圈套不能自救,况且他替东吴出使,代表的就是权,我绝不能让权丢人!
张温见这些问题没难倒秦宓,又突然问道:“太阳是出在东方吧?”
吴国在东方,蜀国在西方,估计他是想借此来说明的吴国的地位高于蜀国。
秦宓显然没有被这个问题难倒,辩解道:“太阳是出在东方,可到西方就落下去了。”借此说出蜀国才是真正的天命所归。
张温见没难倒秦宓,红着脸不再作声了。
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儿,急得手心冒汗,慌忙便开口说:“太阳虽然出于东方,没于西方,但这一切全是相对而言,《张衡浑仪注》中说:‘浑天如鸡子。天体圆如弹丸,地如鸡子中黄﹐孤居于天内,天大而地小。天表里有水,天之包地,犹壳之裹黄。’所以天是圆的,无所谓哪边是头。”内心忐忑不安,却硬着头皮继续说了下去:“《史记•天官书》说:‘过此而往者,未之或知也。未之或知者,宇宙之谓也。宇之表无极,宙之端无穷。也可以说明。”
周围变得异常沉默,之后是一阵窃窃私语声。
说了半天我底气也上来了,决定力挽狂澜到底,大声说道:“至于天有没有姓,且看天张开口告诉大家吧。”说完,长舒一口气,轻松了许多,总算里子面子都被我挽回来了。
蜀国的大臣一片愕然,一时无人知道该怎么反驳我。照我这么说天下就是我们东吴的了。
诸葛亮笑着走出来,说了些客套话,缓解了气氛。又令邓芝入吴答谢,与我们再次同行。我们三人拜谢后,望东吴而回。
“馨儿姐姐,你在看什么呢?”小妹见我坐在马车上不住地东张西望。
“没什么。”我心虚地低下头,就快出了阳平关了,不知道能不能见到他,三个心愿已经完成两个了,这最后一个……
只见一队人马立于关前,邓芝说先前去打探一下。
我激动地跳下马车,见一大将背对着我于马上。他缓缓掉转过头,朝我走来。
岁月的痕迹在他脸上留了下来,他怎么会老了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