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饮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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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中的夜极静，晚来的寒风吹开了窗，一声吱呀，在静寂中显得尤为明显。隆冬的寒气入了屋，激起几声咳嗽，不久咳嗽声愈加重了起来，尽管床边燃了好几盆炭火也防不住这些许寒。男子勉力起身，脸上带着病态的潮红，唇色却极白，如同快要淡去一般。
“这是要下雪了吧？”男子望着窗外愈加阴沉的天色自言自语着，不妨又一阵风吹来，男子伸手捂住嘴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似乎要把肺咳出来一般。可男子仍旧没有关窗反而更出神地望向窗外，“明天他会来么？”
手指下垂，鲜红的颜色从指尖一滴滴滑落、摔碎。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那日夜里果真落了雪，院子里的红梅也在一夜之间绽尽风华。素雪红梅，似要把生命都绽放出来。
英儿进来的时候看到雪尽正在开窗。赶忙冲过去一把将窗户关上并解释到“早上寒气重，还是关着罢！”
“下雪了吧？这可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呢！”雪尽道。
“没……是霜。”英儿嘟哝。雪尽笑道，“我虽病了但又不是瞎了！你去把旧年的红泥火炉拿来，酒要刚酿好的那坛，还仍摆在梅树下吧！今年需早些温上酒，去年就有些晚了……”
英儿绞着衣角，“他从来不曾那么早来过。”
“许是今年就要来早了呢，也说不定！”雪尽笑道。
“可是他至今已经三年没来了！”英儿突然喊出来。
“说不好今年就来了呢？”
“他不会来了，他或许早就把公子忘了！公子你还不明白！”英儿哭起来。
“英儿，”雪尽走到英儿面前抚摸着她的头，安慰道“这是最后一次了，好吗？”
“公子去年也是这么说的，公子尽唬我！”英儿抽噎。
雪尽握拳放在唇边，尽力抑制着几欲喷涌而出的咳嗽。“这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想了一下又似在喃喃自语似的加了句“我保证！”
院子里覆上一层厚厚的白雪，红梅从白雪中探出头。树下，一张桌子，两张藤椅，一壶酒，两只酒杯。
点火、拨碳、温酒。男子裹着厚厚的白裘，纵然走路益发地困难，却唯这套动作做的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那人曾说即使怡香园的女子也未必有他做得这般优雅。
做完了这一切，雪尽自斟一杯热酒捧在手里却不饮，直至酒杯渐渐失去了温度，他才将酒杯恋恋不舍地搁在桌上缓缓睡去。他是不能喝酒的。酒谷的酒仙竟从没喝过酒，说出去恐是要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笑资了。
思绪不禁借着这似曾相识的场景飘回到三年前。那人首次听雪尽不经意间谈起的时候，沉默了好久才问“那么你为何而酿酒？”
“这个再简单不过了，只因师父仅教了酿酒啊！再说我一个常年卧病在榻之人，除了酿酒还能做些什么？”那时他的病情没有如今这么严重，还能肆无忌惮地玩笑，吵闹，甚至彻夜赏雪，只是师父千叮咛万嘱咐，这病是万万不能沾酒的。
他举着杯子看了半晌“酒虽是极品，却总觉着缺了些什么，原是缺了情义之韵味啊！”又大力拍着他的肩膀“罢了，从今往后，你可以为我酿酒！以后每年的第一场雪，我必来与你举杯共饮！”
“其实你只是想蹭酒喝吧？什么举杯共饮，只不过是你一个人在喝吧？话说昨天被你偷去的那坛酒我要卖一万两的。你要用什么偿还……”
“如此良辰美景，怎能缺了美酒相伴！此是好酒…好酒…”
茫茫雪色，寒梅吐蕊，小火炉上微烟袅袅，一壶酒，两只杯，一对举杯共饮之人，酒香，梅香逸满整个院子。
梅树上的雪渐渐化了，树枝承不住，大团砸到檀木小几上。雪尽惊醒，缓缓睁开眼睛。雪团溅进盛酒的杯中，酒水沿着杯壁缓缓溢出，在檀木小几上留下不大不小的一滩酒渍。太阳已不知不觉转到西边去了。雪尽手上不知何时被放上了暖乎乎的手炉，温酒的碳又换上了新的，没想到却睡了这么久。
空着的那张塌已然落满了雪，可却依旧无人来坐。
雪尽执起那酒杯，触手冰凉，下意识地缩了下手但又握住，将其用双手捧起。听人说喝酒暖身，却不知可会暖心否？
他用舌尖微沾一些，即刻冷冽、辛辣袭遍全身，这样难喝的东西他为何会如此喜欢？
泯一口入喉，整个喉咙几乎都要烧起来。果然是可以暖的。
整杯喝下去，连肠胃都暖起来，离心很近的地方，那么心，也会暖吧？
一杯，再一杯。果然是好东西呢？怪不得他那样喜欢。
几杯酒下肚，嗓子微痒，张嘴就是一口鲜血，落在手中的白瓷酒杯里，清冽的的酒立刻变为血红。
雪尽平静地泼掉，而后重新倒上一杯，酒在白雪上融出形状来，使得发黑丑陋的地面裸露出来。这白衣下的身体也早已如这地面一般斑驳，腐朽了。雪尽没有说谎，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那之后的第二年雪落时他果真来了，欠下的酒钱依旧没有还。可雪尽还是在梅树下摆下了酒，并亲自伺候着，小炉的炭火烧起来烟雾缭绕呛的两人眼圈直红。
那人批评他火都生不好却随别人学什么风雅。又年他娴熟优美的生火动作惊得他眼珠子都要掉地上了，连连赞道“怡香园的姑娘都没你做的好看！你要是姑娘，就凭你这手活，我就娶你了。”雪尽没好气地将一壶酒砸到他的头上，“谁要嫁给你！”
此后的每一年第一场雪落雪尽都会在梅树下摆好酒等着他。陪他喝酒，不过为了看他喝而已；他酒后讲江湖，哪个武林世家的少爷只是中看不中用绣花枕头，哪个门派的小姐的闺房最漂亮，哪派的千金对哪帮的才俊早已芳心暗许，哪家公子要抛弃家业跟相好的私奔，那相好的看起来像个男人等等无话不说。
因了这个缘故雪尽一成不变的生活似乎改了些模样，为他酿酒，为他温酒，为他等待。连英儿都说，公子似乎变了，望着谷口的时候越来越多了。而他从来只是雪来而来，雪化而走。于是不知为什么，竟也有了小小的期待，雪，要是下的更久些就好了。
来酒谷求酒的人不少，偶尔有人说起他，不问，却悄悄竖起耳朵听人说他打败了哪个恶棍，闯了什么宫，救了哪家的小姐，要跟哪家的小姐结亲等等关于他的闲言碎语。
雪尽酒一杯接着一杯地饮着，鲜血也不停从口角涌出，滴落在白裘上竟似一幅白雪红梅。纵然酒里混了血腥味却也无关紧要，只要能够温暖这寒冰似的心就好。
他惊诧，喝酒，竟是那么温暖人的一件事情。
随后眼神便渐渐涣散了。好冷，当年的雪，真的好冷。
三年前的大雪连下了几天几夜。雪尽在梅树下等了几日，直至雪落尽了他才来。
一副兴冲冲的样子，问什么也不说只是笑。那日他喝了许多酒，比平日里醉得更加快了些，雪尽扶他回房时整个人都趴在雪尽身上，身体紧紧相贴，雪尽感受着他胸膛强劲有力的跳动，呼出热气都带酒香，如此近距离地接触使得雪尽也要醉了一般。
“我喜欢你。”
就那么鬼使神差般的说出了。一连几日的阴郁一下子清楚了，是喜欢啊。为他酿酒，为他温酒，为他等待，想见他，想让他留得久一点，哪怕只是从别人口中听到他的消息也是满足的。可是，能不能不要和别人走，只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可不可以，也喜欢我，可不可以和我在一起？”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他宁愿不要说出这句话。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只要能收回那句话。
下一个瞬间，怀抱空了。他立得直直的看着他，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惊讶，久经杀戮的年轻剑客不知所措的结结巴巴的说：“我……我忘记了，我还有些事没做……”风一样的跑掉。雪尽也愣了，呆立在了雪里。
又开始下雪了，白雪将一切覆上伪装。一切看起来如此干净平和，为什么要扫开雪露出那肮脏的土地？
雪尽在大雪里呆立了一夜。他终究没有回来。你等待过一个人么？你试过无望的等待么？
就像前行在没有一丝光的黑暗里，一直走，一直走，看不到前方，也无法停止。就那么一直走下去。
可是，还是要等啊。习惯了等待，习惯一次次天明到天黑，雪落到雪化，梅开到梅谢。
那个人逃的彻底，整个江湖都找不到他的踪迹。跑什么跑？为了躲他，连侠都不再行，连正义都不再伸就跑？
三年了，他再也没有出现过，无论是在酒谷，还是在别人的口中，如同消失了一般。
他的身体愈加差起来，有时候一睡就是好几天。却惟独每一年的第一场雪都要在梅树下等上一整天。
而每一次等上一整天之后都是几个月病魔不止不休的折磨。
如今他终于可以不再等待，他终于可以无所顾忌的醉一场。
痴情何辜？痴心何辜？情爱何辜？错就错在不该认识他。不该酿那坛酒。要是不酿那坛酒就要不会认识他，要是从没有认识他就好了。
英儿打水回来的时候，阴郁了一整天的天气居然在傍晚放晴，红梅在阳光下开的更加灿烂。火炉上温酒的水烧开溢出在火炉上发出“滋滋”的声音。那人的摇椅轻摇，酒杯滚落在雪地里，眼角一滴泪，比最清澈的酒都要干净、澄澈。他已然睡去，在绝望的等待中。
后记
一年后。
酒谷来了一个不速之客，一身脏兮兮，捧着一朵花急冲冲的进谷。
英儿拦住他，那人竟认识英儿。
“英儿，看我带了什么？是雪音花！几十年才开一次花，我在珈罗山寸步不离守了四年才等到它开花，四年前药王老头亲口说的，有了雪音花雪尽的病再也不用担心了！”
“说也奇怪，本来三年前它都要开花了，不知道为什么，又突然合上了，果然奇花就是不一样，不过又害我多等了一年。对了，雪尽呢怎么没见他？算了，你先拿着花，可不要弄坏了，我要先去梳洗一下，在珈罗山窝了四年，我都快变成猩猩了，总不能这样见他，反正也不急于这一时…英儿，你为什么哭…”
英儿捧着花泪流满面。“公子，他没有负你，你看到没有？”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饮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