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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不速之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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沪西有成片的树林,许多有身份的洋人都请来能工巧匠在这里建造花园别墅。艾伦家的花园占地宽广,许多林木看得出来年深日久,高高低低、重重叠叠,深邃而美丽。
露在外头的枝梢清清曼曼地摇曳着一片翠绿的光影,拉长视线向里看的时候,光影斑驳的丛林里,似不知从哪处的树缝里流泻出来翠绿的阳光,像山中的清泉一般,还有反射着日光的粼粼细浪——丛林内外处处洋溢着神秘的气息。
沈林正陪着艾伦在她家美轮美奂的花园里用下午茶。下午茶很丰盛,不过她对西式的餐点兴趣不大,两世的青少年时期,咖啡都与她无缘,她对咖啡也不太青睐,倒是一盘水果沙拉解了她的窘迫,她一边慢悠悠地进食,一边和艾伦交流着家居、食品、文学、音乐之类不太敏感的话题。
她的视线随意的飘着,左前方便是那片盛大而深邃的丛林,交错纵横的流光似要将人的神魂都吸进去;面前一片绿绿油油的草地,看得出来时常修剪,青草甸子随着地势起起伏伏,活泼可爱、自然清新;到了右侧,一大丛红黄白紫的鲜花似烈焰一般突兀地冒出来,简直要闪瞎了她的眼。这样的布景其实是非常奢华漂亮的,可沈林总觉得,若是天天看着这样花园总有一天会发神经病的。
下午茶结束,大概四点钟的光景。沈林正要向艾伦告辞,二楼的楼梯旁的一扇门开了,首先出来的是位高大挺拔的年轻男子,他的黑头发表明他十有八九是个华人,他站到门的一边,双手交叠垂放在身前,头微微地低下,尊重而又不显得卑微。
紧接着是法语的说话声,沈林猜测应该是法国总领事弗朗索瓦爵士,他似乎有些兴奋,和他一起出来的是一个老头,华夏人,最后一个是翻译。四个人边交谈着便从楼梯上下来,谈话的内容是关于沪上赛马俱乐部的,最先出来的年轻人走在最后,这时,他依然低着头,让人看不清她的脸。
沈林收回注意力,开始向艾伦辞行。艾伦看到丈夫,高兴地和他说起话来,总之是些有的没的;然后她向丈夫介绍起了沈林,弗朗索瓦爵士的好心情也惠及了沈林同学,他竟然热情地和她来了个贴面吻。
沈林心里纠结了一下,还是用热忱的语言回应了他的热情,适当地表现了自己的受宠若惊——因为沈林多次拜访这里,弗朗索瓦爵士不曾给过她一个正脸儿。
那个中国老头大概不经常被这么晾着,脸上有点皮笑肉不笑的抽搐感。还好,这种无谓的寒暄很快过去,弗朗索瓦爵士的几位客人终于要离开了。沈林也终于能够告辞了。
每次来沪西返回时,她都是坐黄包车到电车站,乘电车到了永宁区与徐汇区交界的仙鹤路,再坐黄包车到摩登街,然后步行回家——这一路过来着实麻烦,不过一周最多也就两次,尚可容忍。
今天,沈林正在车站里等车,一辆汽车靠着路边行驶过来,恰好停在她身前,前面的车玻璃摇下来,一张肉踹踹的大脸随意地从里面挤出来,略嫌短些的头发梳成中分,摆在一个硕大的脑袋上怎么看都觉得滑稽。
沈林觉得自己该是笑了一下。然后那个滑稽的大胖子冲她嚷嚷起来:“沈小姐,我们大哥要送你回家,你快上来吧。”说着从车上开门下来,伸手就要拉扯沈林。沈林有过被绑架的经历,防备心很重,立刻警觉,狠狠地向胖子肚子上踢了一脚,撒腿就跑了起来。
有惊无险地到家,沈林深感不安,远离是非之地都能招来祸端,哪里还是安全的。也不对,像海明月这样的藏污纳垢之地易惹事端,难道出入法国总领事的住宅这样的膏粱富贵之家就能清净的了吗?
自己经常参加这些洋夫人们的沙龙宴会,即便范围不大,交际圈之间的相互碰撞,说不定就有人知道有了她这样的一个人物,处在风口浪尖,就算无所作为,也有可能做了他人的靶子。
自己得罪过云英中学的沈副督导,海明月的未曾谋面的当权者,还有城府深沉的柳毓亭,就连今天法国公使府里看起来像个□□、阴差阳错晾过的老头儿,都有可能给自己将来的某些行动造成阻碍甚至破坏。
难道自己要退出此地?但是,除非隐姓埋名,哪里不会碰到这样的人、这样的事。姑且再忍上一忍,若实在觉得厌烦,不如退到暗处,有些事在暗处倒更能放得开手脚;这样想来虽确实有些赌气了,却也是她性情使然,在定安的十年里,被父母拘在家里不能出门,几乎与世隔绝,她不照样悠游度日,逍遥似神仙嘛,骨子里她更喜欢那样的生活。
这两年,因为父亲的嘱托,保管着巨大的财富;一个人也分不清谁是谁非、孰奸孰良,可能的同行者也让人雾里看花,不知深浅。
父母去世那年,她在城中蛰伏待机,未曾听说有父亲或母亲家的亲人出现,也许根本没有人年来,也许是来了却只能像仓鼠一样躲在暗处犹豫观望。若他们无血缘之念,他们完全不能指望,即使相认了,怕还要小心提防;若他们为自己一家的灭绝伤心愤恨,她又有什么理由为他们带去灾祸呢?说到底,不管怎样,她只能自己扛着。
像往常一样,沈林独自默默消化了心中苦闷,打坐了一夜,第二天又神清气爽、精力充沛了。昨天的遇险让她毫无头绪,她意识到自己需要一个消息来源,要不然只能像无头苍蝇一样不能做出正确的反应。她周围其实有很多人脉可以建立。黄先生虽只是个教书先生,却称得上桃李知交满天下,教育界、政界里有不少能说得上话的人。
沈林吃过早饭,见上午的阳光不太热烈,便让吴妈在院子里收拾了桌椅点心,晒起太阳来。
吴叔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些竹篾,安静地坐在小花园边上的长椅上编着小篮子。据说他在乡下时便是当地有名的木匠兼篾匠,本行手艺搁置了好几年,现在日子安定下来,在主家里当然不能做哪些敲敲打打的木工活,他便开始做一些编织的活计。他做出来的一些小玩意在申城这种大城市里很显别致,在市集上十分紧俏。不过吴妈和吴叔与沈林都是签了雇佣契约,吴叔谨守着本分,也只在闲暇时间发展一下自己的爱好。
吴叔平时沉默寡言,很不显眼,关键时刻却能发挥作用,是个厚重稳妥的人,把门户交给他,沈林还是放心的。
至于吴妈,沈林最初还以为她是木讷怯弱、勤劳务实的中年妇人。时间长了才发现,她最大的爱好就是扎堆凑热闹,每日里总要出去一次串串门子、与人交际一番才能睡得踏实;幸好她人很有分寸,从不耽误本职工作,而且菜也做得不赖。
若没有那么多烦心事,沈林对现在生活还是很满意的,有两个能干的员工将家中上下打理的井然有序,又都不是惹事的性子。
她在铺满了爬山虎的影壁墙下沐浴着沪上的秋阳,微微眯着眼睛看天,手边的细瓷骨杯盛着清肝泻火、养阴明目的菊花茶,十分惬意。看着吴叔吴妈在身边忙碌,很安静,很温馨,她恍然生出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的感叹来。
罢了,这辈子她早见惯了风雨,无谓的感叹只能让人懈怠,现在好好筹谋、尽早事了,也许能快快摆脱这样的生活。
正想着如何扩大自己的交际圈,门咣咣响了起来,声音突兀而急促,无端地打碎了小院里的温馨,气氛变得紧张。吴妈起身去开门,沈林也跟着起来。
门外的人说话了,粗声粗气,嗓门很大,隐有些不耐烦。吴妈嘴上念叨着着,打开了门;外面的人露出身形来,有五人,打头的是昨天在街上拦路的白脸胖子。
这胖子不像昨天那样穿西装、系领带,换了一身短打,手上戴着戒子、扳指,再加上他不可一世的神情,怎么看怎么像个混帮派的,沈林给露出警惕神情的吴叔使个眼色,几步走上前去,将吴妈挡在身后,脑中闪过几个念头,决定先探明究竟再说。
白脸胖子正要发作,见来人是沈林,瞬间收了骄横的神情,上身微微前倾,跟沈林打招呼:“沈小姐,你在家呢?”。沈林暗中松了口气,态度比较客气,说明有所顾忌。她开口问,“先生,请问你找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