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咒·千年》火翎凤

4、朱雀

　　那白发的男人轻轻掩住我的眼睛，我身边笼罩着他那似有似无的味道，耳边呼啸着奇怪的声响。
　　当我睁开眼睛，一切业已改变了处地，这广袤的草原似永无尽头，远远的接住天边黛色的阴影，便可生出一种深远却温暖的依赖。刚才的一切变成了幻影，我似出了那久远禁锢我的牢笼。
　　我对我的后路再无把握，这样遥远的草原是我每每呆立城楼上翘首而望的，但每次的追望都是仓皇一笑。可现在，我终于摆脱了我注定不祥的命运，我终是等到了这逃离的一天。只是带我自由的不是哥哥，而是这个已经背对我的白发的男人。
　　他的背影深深的映草的芒尖之上，夕阳西沉，卷集了他一身的霞彩。晚风徐徐而来，轻轻摩挲着草原的低喃，吹动他袍的一角，向外飞扬，而他则站在另一个世界般，不为之所动，却采取一种倾听的姿势。
　　我明白他并非凡人，凡人的眼睛远没有他那样的空澈。他绝对的不解释反而是绝对的安慰，我觉得我认识他，仿佛是千年之前，仿佛那时天地蛮荒，仿佛那千年不远于桑田，却有难抑的悲伤。
　　“走吧。”
　　他举步便走，让我没有质疑的余地，只是恰巧在我为难的时候，他伸出牵我的手。
　　是那双苍白尖瘦的手，细长的指甲透着薄薄的寒意。
　　我任由自己的手栖他的掌心，随他拉着，随他带我往草的更深处行走，即便步履如此凌乱且茫然。
　　我再不是宗室王女，我再回不去了，我用无处可去的自由决毅选择。我要用我这样的自由牵绊这白发的男子，并非是为他予哥哥的承诺，而是，在亘久的回忆里，我似乎已经开始爱他。
　　许是就在见他的第一眼，许是触到他指尖的一瞬，许是如我一直所期盼的人那样，我已经爱上他。
　　许是我疯了。
　　……
　　我们只是一直走，沿着一条匍匐在这草原里的蜿蜒溪河。他没有回头，但风却扯起他泛银的白发，划过我的脸，让我渐渐熟悉他的味道，一如露水的味道。
　　当露水伏在草尖，便有了一种微凉而清涩的味道。
　　……
　　在这样晚霞里构筑的沉默里，我甚至希望我们就这样永远的走下去，不停留，任他带我去那些曾经在宫墙瓦檐的深处供我仰头张望的那难触的远方。
　　我将如哥哥所说的，不回去。
　　哪怕是逃，哪怕是埋葬。都不回去。
　　······
　　我们最终停在一处巨石建造的朱雀神殿之前。
　　这样庞大的神殿湮没在草原里，残败的模样，显得如此沧桑，石根处已是芒草的天下，雨水将石壁随性的切割成纵横的沟壑。
　　惟有大殿中央的朱雀石像才显露出似有神性的生动。
　　朱雀展翅成待飞的姿势，石造空洞的眼，望向远方。传说中朱雀火般耀眼的翅羽挥扑会生出最美的霞彩；传说中朱雀会从南方天空的尽头带回信徒思念的人来；传说中这仙域的神兽通晓人意，守护人间；传说中当世间一次轮回，朱雀便“穿冥落碧湖承往生之苦”，身赎人世的罪孽并予人世一个愿望。
　　我与那远古的纠葛显得渺小且轻微，我只是借它古旧的顶檐遮下几冬的风雪，即使终老与此，对它也仅是过眼的年月。
　　我深深的仰望这个他带我停留的第一个处地，突然记起临行前他对着哥哥，笃定的说一个关于朱雀的契约，我不明白契约的涵义但哥哥说他不需要。
　　我决定不再追究有关于那生长着凤萱花的王宫里晦涩难嚼的疑问，我已经决定在这无际的草原里埋葬过往。
　　我无法把握的一生，却已经开始了一场纠缠的梦。我转头望他，他安静如水，但在他的眼里居然漫出一种浓稠成迷雾的眷恋。
　　我拾起一块石砾，在墙上划字。
　　家？
　　他眼里的一泓潭水深不见底，却清浊分明。
　　“我以白虎之境起誓守护的约主。”
　　我将身体抵在墙上，眯住眼睛。
　　这也是他守护的约主，在他坚定的守护里有让我迟疑，我不明白他以白虎之境起誓的缚咒是于旁人得以安身立命的守障还是于他自己背负的孽障。
　　他在四处允诺守护的时候，不知有没有人在乎他允诺时是否是无奈的拓怆或使命的欣许。
　　我于他又是怎样的机缘？是无奈还是使命？是使命还是，邂逅？
　　突然，他就这样径直走来。就那样突兀的站在我的眼前，掠起我鬓角的乱发，厮磨渐息于风的耳语里。我羞却间歇只在眼中留一点点的余光依旧停在那起伏的胸膛。
　　他伸手揽我入怀，他身上那薄薄的温暖，暖入心肺。
　　“我终等到了你。在那样漫长的日子里寻你，
　　纵使时日将你的记忆一次一次的剥夺，纵使分别如此繁常，可我终等到了你，一切便成了果，完满的因果。
　　朱雀，我唯一的期待，我唯一的果。”
　　我的心顿时有了裂纹。
　　他低喃的非我的名字。我挣开他的怀抱，已经是带有委屈的看他，他张开的手停顿在半空，脸上有难以名状的悲伤。
　　朱雀是谁？是谁在他的心里占据了一个角落？是谁锁住他的悲伤，让他等待得如此寂寞？
　　我明白这种寂寞。
　　他了无尘烟的眼中，似乎总可寻得一丝失神，许是很久都没有人看他的眼睛；许是很久没有人站在他肩膀的一边，展颜微笑。他的寂寞是浮云，漂浮得连骄傲都忘记，高高在上的自由本就是束缚的绳。
　　我曾经同样这样寂寞，只是不知道我们谁比谁的失神更会伤透一年年的奢望。
　　可是，为什么他的神情有种绝望的悲伤，他说他在寻找和等待，一次又一次？这么绝望的低喃，却硬是牵扯成一个完满的果。
　　我终庆幸自己没有善言的口舌，我不会肆意脱口那些伤人的词句，我可以如此端详他的眼睛，滤去表象似乎不可信的一切。
　　他等到了我，我便是他等待的人。
　　我已不在乎那个低喃的名字，哪怕是为了抹去他眼里的失神，眼底的悲伤。我重新偎在他的怀里，透过他的肩膀，夕暮如谙，霞彩开成一枝火莲，火莲在芒草之上慢慢凋谢，剩下漫天如晶的星。
　　我的自由终有了见证，我再不是国之妖孽，我是朱雀。
　　是他唯一的，朱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