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初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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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个闷热的雨季来临，持续数日的潮湿天气令帝都峋玉笼罩在茫茫的水雾之中，依稀可辨的是卓越而锋利的大型建筑群深灰色的轮廓线。
城池东隅，琼楼玉宇的白府近繁华而远尘嚣，可谓熙街一豪门大户，达官贵人无论寒暑风雨往来不绝。金钉朱门间兴隆的景象，自然是白家宗主在朝中担任要职，其幺女又贵为帝妃的缘故。
这年，白家的不孝长子「白桦」突染恶疾，将不久于人世。病危之际，他硬是央求宗主将其私养在外的妻儿接回白府，弄得白家上下鸡犬不宁。有钱人三妻四妾本不是什么稀奇事儿，白家人会如此在意，无非是这对母子卑贱的身份：出自污秽的青楼不说，竟还是非我族类之人，白家贵为名门望族，面子上岂会挂得住？
深红调子的宽大卧房内，鎏金香炉里青烟渺渺。
蚕丝纱帐中，已过不惑之年的消瘦男人躺在雕花的乌木床上气若悬丝。站在床侧哭哭啼啼的华服妇人乃其正室「红嫣」，浓眉大眼、头戴紫冠的高大青年则是两人唯一的儿子「白晏」。
“好你个白桦……欺瞒我这么多年尚且不论，如今妄想把那对不要脸的母子接回府中，我是绝对不会同意的！”她咬牙切齿地说着，手中的绣花丝绢已然被揉成了一团儿。
白桦吃力地回道：“都是……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爱妻何故……日夜、日夜纠缠于此事，不过是多添两双碗筷罢了。”
“什么叫多添两双碗筷，你让我颜面何存？我贵为堂堂郡主下嫁于你，如今你将……落得个清静，我却要与那异族贱人分丈夫，你把我气死算了！”说完，红嫣一拂袖，狠狠地把头甩向了一边。
儿子白晏站在一旁倒是一语不发，脸色阴沉。
对于白晏来说，忽然多出来了个卑贱的异族女人所生的“杂种”弟弟，不仅令他在贵胄子弟的交际圈中颇为丢脸，更郁闷的是，对方定会与自己争夺家产，在他二十年的人生中哪有比这更糟糕的状况？不过，白晏尚且比自己的母亲理智，深知事已至此再怎么闹都是徒劳。他索性省了这份力气，思索着往后该如何应对，最好的结果即是让对方怎么来的怎么去。
“好了，好了……这是为夫临最后的心愿，你若是心中有我，就不要再……”话未说完，白桦止不住地咳嗽，一副快要窒息的样子。
红嫣欲言又止，尽管恼羞成怒，她也不想在自己病危的丈夫心中留下一个“泼妇”的形象。过了一会儿，她带着儿子没好气地离开了这间豪房。
翌日晌午，峋玉的天空依旧淫雨霏霏，却也阻止不了市井中一片车水马龙、人潮涌动。这边是街市之喧嚣，人烟之阜盛；那边则是幽宁肃穆，看似与世隔绝实则渴望着，颠倒的镜中世界。
七层密檐式的白氏宗塔青瓦灰砖，傲然屹立于云雨之中，并不是有钱便可建筑的奇观。宗塔底层的公厅内，白家二十多位主子聚集一堂，大人们坐在两侧交头接耳，孩儿们挤在玄关处看热闹，早已摈退左右丫鬟家丁。
作为一家之宗主的「白银城」年过七旬，精瘦的他老当益壮。
直挺挺地站在众人的中央，白银城杵了杵手中的金丝楠木雕寿星龙头拐杖，正色道：“大家先静一静，静一静……”
话音刚落，里里外外衣着锦绣纱罗的男女老少立刻安静了下来。
“吾儿白桦的荒唐事儿，想必大家都听说了……不管怎样，孩子是没有过错的。我们白家乃是天子脚下的名门望族，岂可失礼于人？”
白银城的语速很慢，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捋捋半长的胡须，接道：“今日，老朽命人将白桦的私生子接回了白府，认主归宗。至于孩子的母亲，虽不便明媒正娶，但其父身患恶疾，颖儿未及弱冠必定是需要生母在一旁多多打点方可家成业就的，所以老朽……将神姑娘也一并接了来。”
“父亲大人，怎可如此？”反对之人自然是白桦的正室红嫣。
“嫣儿呐，老朽已经决定了，有什么话咱们回头再说，委屈你了。”
“可是……”红嫣愤懑地咬了咬唇。见大家都好奇地看着自己，不免心下踌躇。
白银城捋了捋胡须，转而看向放置家神牌位后的那幕黑色垂帘，轻唤道：“神姑娘、颖儿，你们出来吧。”
公厅里一下子变得更加安静，紧接着传来了一阵“叮叮当当”的铜铃声。一只肤色深沉的纤手略显拘束地撩开了垂帘。
徐徐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异族美妇，银发及踝，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的样子，浓妆艳抹却也没掩饰得了她黯然的神情。束腰的绛紫色百合裙飘然坠地，纵然不是什么名贵的布料，穿在她的身上却给人优雅而无丝毫廉价之感。
——她，便是神恋，昔日蓝橡树下遥望繁华峋玉的岄族少女。
款步姗姗地来到白银城的身旁，神恋的身后跟随着一名花季少年。他的个子不高，低调，却是在众人看清他的长相后无不为之唏嘘：「白颖」的五官精致如宫廷中的扯线戏偶，姣好得甚至难以分辨其性别。
好一似，无暇天女落凡尘。
何须叹？
“那个孩子就是颖儿吗？”不禁欣喜询问的乃是一名打扮稍显随意的绿衣少女。
白晏顿时对站在自己身后的她没好气地喝道：“你给我闭嘴！”
「白车渠」那张青春而与世无争的笑脸是干净的纯白，她挑了挑眉，自顾自地打量着眼前这个新来的堂弟，只觉得越看越顺眼。
“此二人可谓回眸一笑百魅生，六宫粉黛无颜色。”白车渠不禁感叹。
呼吸如苇的白颖身着一袭朴拙干练的玄色深衣，罕见的银灰色发丝略带孔雀羽毛的光泽，斜扎在耳侧而自然垂落于胸前，并非通常少年将垂发于头顶成髻的发型。大概是混血的关系，他的肤色比神恋浅了许多，一双堪比极品蓝月光石般的冰晶眸子，在室内暗淡的光线中，熠熠生辉——回眸间，波澜不惊的同时仿佛又述说着千言万语。
白晏双手交叉，没好气地扔出了一句：“哼……不公不母、奇装异服的家伙。”
“晏哥哥此言差矣。”耳朵颇尖的白车渠听闻不免率直地回道：“岄族本就是天生丽质的种族，颖儿又乃混血之子，自然生得比寻常人漂亮，你怎说他不、不男不女呢？至于穿着打扮，颖儿的束发是有些特别，可他的衣衫还是挺寻常的啊……不，与其说寻常，还不如说实在太朴素了些，难道是囊中羞涩？”
说到这里，白车渠不禁负手想象起这对岄族母子在青楼中的悲惨遭遇，全然不知头冒青筋的白晏早已抡起了拳头，准备请她吃一个“包子”。
这时，白银城说道：“颖儿，还不上前见过各位长辈。”
“是。”他清越地应了一声，随即上前一步微笑着说：“各位叔叔婶婶，兄弟姐妹，颖儿这厢有礼了，请大家多多指教。”
长辈们见这孩子比想象中得体了许多，不免都萌生了几分好感，纷纷点头回应。
白晏越看越不爽，又嘟囔道：“果然是在烟花柳巷长大的贱种，一点儿也不会害羞。”
“咳咳。”白银城清了下嗓子，“神姑娘，你也过来跟大家见个面吧。”
沉默如迷的神恋这才微微颔首，欠身道：“今日与诸位初次见面，神恋不胜荣幸，请多关照。”语毕，她将目光投向了角落里的一盆蝴蝶兰，灿烂颜色，枉与他人作笑谈。
白银城例行公事般说了一大堆场面话后，便让「虞官家」向两人逐一介绍在场的诸位。
少顷，神恋和白颖来到了白晏的跟前。
一向重视礼仪与细节的虞官家半躬着身子，抬起右手恭敬地介绍道：“这位便是孙长公子白晏，少夫人您的……大儿子，孙三公子您的长兄。”
神恋随即向白晏点了下头，可对方并没有搭理。
白颖则是见怪不怪，风轻云淡地开口道：“颖儿见过兄长大人。”
“不必拘礼。”冷淡的语气中夹杂着深深的傲慢与不屑，白晏戏谑：“怎想到弟弟竟生得如此秀色可餐，为兄还以为有幸得了一位妹妹。”
白颖听闻嘴角微微上扬：“晏哥哥的意思是弟弟貌若好妇吗？兄长真是谬赞了……父亲大人一表人才，母亲花容月貌又在适宜的年纪诞下小儿，自然不敢长得太对不起大家。”说完，他不动声色地瞄了一眼颇有些人老珠黄的红嫣，言外之意昭然若揭。
“呵呵呵，弟弟真会说话。”
“兄长见笑了。”
“哪里，哪里……既然已是自家人便不必闲言碎语，为兄日后定会与弟弟‘和睦相处’的。”
“如此甚好，颖儿初来乍到，有许多事都还不太明白，不足之处烦请兄长多担待。”
“那是自然。”反倒有些被动的白晏故作亲切，却又话锋一转：“不过，为兄可不敢保证其他的兄弟姐妹亦会如此善解人意啊。”
“这就不敢劳烦兄长费心了。”
“弟弟勿要客气，为兄乃是‘长子嫡孙’，往后要是有谁敢对你出言不逊、动手动脚的话，请务必告诉我，为兄定会替弟弟出头的。”
“……多谢兄长。”
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更何况是来者不善。白颖举步准备离开，却是被白晏冷不丁地拦腰制止了。
“弟弟莫急。”
“兄长，这是作甚？”白颖不解。
表面缓和的气氛霎时变得更加微妙。白晏本想当着众人的面在言语上占些上风，给对方来个下马威。可白颖远比自己料想的还要伶牙俐齿，他不得不使出“施刀记”，哪怕会打草惊蛇……
只见身材颇为高大的白晏诡异一笑，负手上前便是与之耳语片刻。他神秘兮兮地说了几句话后，白颖的表情倏忽间竟僵硬了，之前的从容和不羁全都化作了惊诧与愤怒。
——那是一些非常肮脏，非常下流，又让人不禁会去相信的话。
“好自为之吧。”白晏抬起头得意地补道，“白府远比你想象的要‘大’得多。”
“你……”他终究有些按耐不住，正欲发飙索性被白银城缓了下来。
“颖儿，还不见过你的二堂姐。”
没等虞管家介绍，白车渠就很主动地凑了上去：“小伯娘、颖儿，你们好，小女子乃是白桦伯伯二弟的女儿，复名车渠。目下恰逢双亲在外远游，我便也代他们向您二位问候一声。”可谓完美的开场白。
神恋颔首一笑，白颖却是沉浸于自己杂乱的思绪中一时无暇回应。
虞管家连忙介绍：“呵呵，这位如花似玉的千金便是孙二小姐了。”
“……如花似玉吗？”白车渠一听杏眼圆睁，自嘲道：“虞管家，你怕是在恭维我吧，小女子生来一副路人模样能叫如花似玉吗？”
“这……”虞管家面露难色。
“要说如花似玉，小伯娘才算名副其实呐。”白车渠紧接着说。听上去虽像是在奉承，实则有感而发。
神恋客气道：“哪里，孙二小姐谬赞了。”
他渐渐回过了神，打量着眼前的这名对自己的母亲示好的绿衣少女。她虽不出众，却是令人觉得异常的真实，或许平淡也是另一种美，就像回到了遥远的过去。
白颖见白车渠与自己年纪相仿，不免问道：“颖儿今年十六，请教姐姐贵庚？”
“我十七，腊月初五生，应该长你不到一岁吧。”
“……腊月初五生？”他大吃一惊，“太巧了，颖儿也是腊月初五生的。”
“不会吧，果真如此？”
白颖沉沉地点了点头。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她霎时眉开眼笑，下意识地想要去握住对方放在腰前的那只手，却又碍于男女有别的礼数，打消了这个念头。
白车渠依旧豪爽地说道：“呵呵，你我甚是有缘，以后定要一起庆祝生日哦。”
“嗯。”
“那我们约好了，可不许食言。”
“好……”
语毕，少男少女相视而笑，初次见面虽交浅却言深。
此时的他们站在一块儿谁也不比谁高，怎会料想来日——别后不知君远近，岁月如幻亦无幻；蓦然回首，便为人上人。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初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