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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红袖香沉 ...

  •   清明的江水,泛起圈圈涟漪,映着岸边那女子较为清秀的脸,更为柔情。
      她是在思索什么,还是在等待什么?不知。她总爱坐在这棵杆有三人怀抱粗的柳树下,一呆便是一个下午。
      清水村头本是一个渡头,但因村子不大,来往船只并不定性。有时颇为热闹,来往船只源源不断;有时却显得颇为宁静,船只都安静地停靠着,仿佛这渡头早已荒废一般。
      她不是清水村的人,不知她从何而来,又是为何而来。只知道,七年前她只身一人来到这里。那时候的她,二八芳华,却无人陪同,显得甚是孤独。
      许是身边的盘缠较为丰厚,请了人,在村头的这棵柳树下,七米开外处,建了座茶寮,名为“红袖”。门框上方挂着黑底赤字的牌匾,是她亲自提的。“红”字飘逸,“袖”字洒脱,二字显得大气磅礴,却又不失女子的秀气、婉约。用的是朱红色的漆,看着总带着一丝怨气,不知,她怨恨的为何事?只是,每每有人经过此处,不觉地被这两字吸引,不由地为之称赞。
      她人很好,很随性。人如其字,虽是女子,但不觉有种男子的洒脱、大气。看似为江南女子的温婉,骨子里却透出北方丽人的豪气。只是她不愿谈论自己,没有说她来自何方。她说,她在这里等一个人,也许他很快就回来,也许他不会回来了。但是,就算他回来,他可能也不再是我的良人。于是,人们便问,那你这是何苦。她总是羞涩却又甜蜜地笑,也不做回答,只是不住的摇头。
      村里人便不再多问,只是很愿意听她说的《红袖添香终伴君》一书。那是一个官家小姐,出游,偶遇穷秀才的故事。是一个极为普通的言情故事,却有很多人爱听。不是故事有多感人肺腑,而是从她嘴里说出,有一种淡淡的哀伤。仿佛这事,就是真的;也许这事,就是真的。谁也不能说出其中的伤痛到底在哪里,但是眼泪就是不由自主的落下。而结局却是美丽的,那么,你们何必哭泣?
      两年前,她收养了一个十岁的男孩。他,家中父母因病相继去世,无所依靠。正如七年前的她,那般孤独。于是,她便好心,留下了他。从此,红袖茶寮,便不再是她一人,她成了只管说书的先生,他便包揽了一切琐事。
      然而,从那年起,她便酷爱到这柳树下来发呆。以前是七日一次,后不觉得变为每日。就算是落雨的天气,依旧如此。她打一把六十四骨的油纸伞,伞面是淡淡的蓝,衣裳却是鲜红,她最爱的颜色。她总是神情淡漠地盯着被雨水打的朦胧的江面,眼里挂有一丝担忧,眉宇间却是哀伤的。她会为风雨中归来的船只着急的张望,等船平安到达渡口时,她会露出笑脸,直到看清从船上走出的来人时,她便又恢复到淡漠的神情,仿佛比之前更悲戚。她的神情总是很复杂,没人能懂她到底这样做是为了什么,直到她告诉我那个故事之前。
      她死于十一年之后,那年她三十四岁,本是正正好的年华里,却应病离去。那时的她很瘦,很瘦。大夫说,她是思虑过多,体内应常年的牵挂积累下,不甚虚弱。又因常年沾染雨水,体内阴阳失衡,阴气侵入肺腑,又长时间的咳血,操劳过度,血气严重不足,已无力回天。不知这样的女子为何会这般?
      她知道自己快要死的时候,很高兴,像得了糖的孩子,就一直笑,笑着笑着泪就落了下来。我的心很疼,我要看着我心爱的女人就这样死在我面前。对,我比她小十一岁,但是我就是喜欢她,不由自主地喜欢她,从她收留我开始。不,如果可以,我想我会好好爱她。可是,我知道她心里有一个人,直到她死之前,她为我说了一则书。那则书没有题目,因为这是她一生的故事,的确,就是一则故事,让我无法想象的故事。
      那年的她二八芳华,是京城的官家小姐。那是春日里头,艳阳高照得天气,是个相当好的日子。她自是不会呆在深闺里,安分守己刺绣的。也许,这就是冥冥之中的一种缘分吧。
      自小被父亲宠爱有加的她,又是正正当当的北方后裔,打小就爱骑马。那日也不例外,她骑上最爱的烈焰,一匹浑身通红的汗血宝马。只身一人向着城外奔去,一抹红色恍然如梦,马蹄踏过之处,留下一缕香气,不似浓烈的胭脂,也不似花瓣的芬芳。是一股淡淡的茶香味,清新淡雅。
      出了城便是郊外,那里有个桃花林,入口处有个酒家,门口一面大旗上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桃林醉”。她是这儿的常客,和这儿的老板娘很熟络。她喜欢这的桃花酒,浓烈的桃花香在空气中肆意挥洒,酒却淡雅,喝多了也不会醉。所以常来这里讨酒喝,老板娘也很喜欢这爽朗的小姑娘。
      她说到此处笑颜逐开,她笑起来总是那么好看,朱唇泛着病态的苍白却极为自然的轻扬,嘴角的梨窝若隐若现,眼眸微微闪着光亮,那温顺的远山眉更显柔和。但她却不常笑。自十岁那年来到茶寮,她在我面前是极少笑的。如今我还怀念她的笑,可是他为什么就那么狠心留她一人呢?
      她打马经过陌上,鞭子不注意甩到了路人。于是,她赶紧勒了缰绳,马儿吃了痛,一声啼叫便停了下来。也许,真的是缘分,从未失手抽到路人过,却偏偏抽到了他。一个转身跳下马来,忙跑过去,却是见着一个和尚。
      那和尚脸的轮廓分明,英气逼人,眉目间带几分清秀柔情。一身袈裟也遮不住他的风华绝代,举手投足间尽显雍容华贵。这,真的只是一和尚?她看的呆了,半晌才回过神,脸颊却在不经意间变得绯红。
      她对他是一见钟情吧,她是那么认为,只一眼,便爱上;只一等,便一生。
      往后的日子,便同那和尚有了交情。他是历游而来的和尚,家本在南方,一个名为清水的地,那边有个渡头,旁边有颗老柳,柳下葬着一缕亡魂。是一个苦等丈夫的妻子,最终也没等成,却等得流年侵蚀了她的华美容颜。这是他的母亲,他说。我喝着桃花酒,听着他说故事;他轻琢着茶,慢慢地述说。
      他历游已有七年,七年里,他看尽了悲欢,尝尽了离苦。他经历了太多,看明白了更多。人世便成空无,红尘从此淡漠。没有什么可以留恋,没有什么能够束缚。人便向佛,虔心向善,以不变,应万变。
      我听不明白他讲得道理,只是记下了他讲的每一个故事,这些都是他所见闻的。很是喜欢他讲的那个《红袖添香终半君》的故事,虽是极为普通的一个故事,可是心底总有一份感知。不知因何而起,不知从何而终。
      他在山里的那座寺庙里小住已是三月有余,成日里我便陪着他到处走走,他告诉我很多佛家的道理,很是受用。可我毕竟不是佛门中人,却也听着不生厌,反是看着他对我循循善诱,很是高兴。即便他不是君临天下的霸主,不是普普通通的百姓,他是一个和尚。但,那又何妨?是谁说爱只能和着世俗?
      可是,我知道,他已是佛门弟子,即使没有受戒,依着他的性子,怕也不比受了戒的和尚差。也许,有一天他会还俗,但他只是历游的和尚,终有一日会离开此处,那该如何是好?
      情系一个人,却不能在一起,是何等痛苦之事。你可明白?她抬眼看着我,眼神却飘渺,神情很是忧郁,仿佛她正在几十年的那个时候,她只是陷在回忆里。也许,那“红袖”二字中,透着的是这份怨念?
      他终是要走的,我也始终明白这个道理。可是,真到了那天却是真的不舍,真的不舍的。那天,同样的地点,依旧是我喝酒,他品茗。同样话着家常过后,他说,他要走了。我点头,可是一股心酸莫名地涌上心头,喉咙口泛着一阵酸痛,泪水不自觉地充满了眼眶。低着的头没有勇气抬起来,我是喜欢他,我肯定。可是,他不一定喜欢我,是不是?她抬眼意是询问我,我点头。于是,她继续说。
      我们僵持了很久,他用食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桌子。我能够看的到他的手指,骨骼分明又很硬朗,却又细腻如暖玉,和你的很像。说着看着我的手指微微地笑,我的心却很疼,好像被人狠狠刺了一下,那人却还在那笑的那么无害。
      看了一会,她接着说。你知道吗,他说了对不起。他为什么跟我道歉?我很惊讶,抬起头来看他。这才看到他满眼的愧疚和满脸的无奈,眉头皱的很深。那一刻,我觉得他是爱我的。那么,我也就没有悔恨了。
      看着她那么释然的表情,我很想问一句,你为什么那么笃定?可是,始终没有问出口只是双手慢慢握成了拳。即使如此,最后我也找到了答案。那已是后话了,而眼前的她,纵使我不爱她,也会被她折服的,少有女子会为了自己所爱的人这么的义无反顾。也许,别人会笑她傻,但在我眼里她确实是这世上的奇女子。
      他最后还是走了。他说,他不该爱上她。他说,他有他的责任。他说,他不能给她保证。她说,可是她也爱他。她说,她会等他回家。她说,她只要他心里有她,她便足矣。
      他说,不要等我,我不要你成为像我母亲那样的人,只要你能幸福,也不枉我此生爱你一场。忘了我,忘了我……
      可是,我做不到,看着他的背影说道。
      于是,就有了孤单行至清的姑娘;于是,就有了红袖茶寮里不断说书的姑娘;于是,就有了柳树下风雨无阻张望的姑娘;于是,那棵三人怀抱粗的柳树下又多了一缕苦等的香魂。
      她过世后,我接手了她的活,做了一位说书先生。
      一晃,光阴似箭,白驹过隙。七载年转瞬即逝。又是一年春,清水村头的柳树又冒了新芽,她离开已有七年了。原来都这么久了,难怪村里的人都叫我该娶一房妻室了,而立之年已是不小了。可是,我却觉得我一直没有长大,仿佛她还为老,仍坐在哪里说她的书,淡淡而又悲情的声音,萦绕于梁上,久久不散。
      带着清淡的小菜,一壶桃花酒。站在这里,蓦然地想起,她站在江边的时候。翻飞的衣袂,鲜红鲜红的,是她最爱的颜色。以及那因常年相思后,清瘦而又苍白的脸。我的心便一下子的抽痛,和着我的呼吸,一下一下的。再看眼前的这个男人,看着像是不惑的年纪,我不得不说他们很像,同样苍白的面,消瘦的脸,并且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痛。我便一下子觉得餍足,却又不知为何而餍足。转身走向“红袖”,再不看他,不是没有怨恨的。但我依旧讲我的书,同她那时一样,讲的却还是他们的故事,《桃林望断桃林醉》。
      他终是回来了,头发蓄长了,脸上很干净,和她形容的没多大变化,只是不再是年轻时的稚嫩,更多的是给我一种沧桑感。一身藏青色的袍子,打理的很整洁,腰间挂着一块温红色的暖玉,俨然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却也不失沉稳。样貌还是俊朗,可见风采犹胜当年。
      我怎会认出他?也罢,我说完了那则书,他的泪便不知觉的落下。虽然,落泪的人很多,连我自己有时都会哽咽,何况那些多情的人?而他的泪与神情却是两般,不是亲身经历是不会有如此痛苦的神色,或是我捕捉到了他眼里的无限愧疚?或许吧!我只是知道,她的良人回来了,那么,她是否可以长眠地下了呢?
      直到宾客散尽,我提一壶茶,来到了他的面前我为他斟了一杯茶,看着淡黄中泛着青绿的液体,慢慢地灌入纯白色的瓷杯。她总喜欢纯色的物品,不需要多余的修饰。仿佛如她,不需要多少修饰,却也明艳动人。我把茶放在了他面前,看着他,“她死了,很多年了。”我说道,语气淡淡的,仿佛在谈论一个与我不相干的人,可是,我不会告诉你,我有多爱她。他没有说话,只是不住的颤抖,低着头,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是,藏青色的衣袂上,一滴透明的液体慢慢晕开了,接着又是一滴,我只是看着,心里莫名的伤感,呵,我为何要这般?我继续跟他说着她所做的事,即使很多在那则书里提到过,他却听的仔细,并越发小心的听着,生怕自己听漏了什么。这样的一个男子,我不相信他不爱她。
      可是曾经,那决堤的江水,唤不回他的身影;那如沐的春风,便也唤不回她的心。
      早在十多年前的春日里,惊鸿一瞥,便已注定下她此生姻缘。既然等不回他,便是两人无缘。她从不相信,他有朝一日会背叛于她。她总是那么笃定,原是情比金坚。所以,直到病倒的前一夜,刺骨的江风中,她依旧默默地等待。依旧是那棵柳树,苍老的却是两位佳人的祈盼,斑驳的却是两位佳人的容颜,葬着的却是两位佳人的香魂。只是,为何怎么也唤不回良人归来。
      江风依旧的吹,吹散了一圈圈的涟漪。说书人依旧在说着他与她的故事,还是幼时的那棵老柳,任风雨吹打多年,依旧不变它的姿态,只是途长了几圈年轮。母亲的身影如梦般迷离,她的身影却徘徊在脑海中,久久不散。却又是抓不住的虚无,因为不曾见过她苦等的容颜。只记得那桃花林里她的笑容明媚,因为刻在了心里。
      仿佛还是那陌上,她打马经过,一身红衣如血,面容秀丽可餐,笑起来却胜那三月的春光,暖暖扣人心怀。那一场错误,让我遇见了你,却也误了你。“袖儿,我回来了,你可曾看到?”
      这一生,他何其可幸?
      清水河畔,三人怀抱粗的柳树下,一位男子,不惑上下。藏青的衣袖翻飞,如墨的眼眸,此时却呆滞地望着江面,人已青衫湿遍。
      他终是留在了“红袖”,整日里的发呆,同她那时一样。只是,她的渡头等候,换做了他每日里打扫她的门庭。我无言面对这一切,他依旧一遍一遍听我讲属于他们的故事,我也不厌其烦的讲,只是越讲越悲戚。
      最后我决定走了,也许是不再爱她,或者,我觉得我爱她没有他爱她深刻,于是我选择退出,我把“红袖”茶寮交给了他,只身一人北上。也许,我该去那个桃林看看,那个我讲了半辈子的故事的开端。走之前我在“红袖”茶寮的墙面上提了一首诗。
      红袖
      我临走前,他同我说北方的寺庙里,有许多佛经,也许可以平复你的哀痛。他说,他知道我也爱她,他说,谢谢我多年来对她的陪伴。
      我冷眼看他,扯着嘴角轻笑,你是该谢谢我,我这么爱她,她却一直把我当成你,你说可笑吗?
      于是,我离开了清水,出了家,我想,我对红尘已无什么眷恋。于是,我开始走遍所有大大小小的寺庙。
      历游七年,我看尽人世间的悲欢离苦,有种痛彻心扉后的大彻大悟。恍然半生如梦,不知觉的却还是会想起红袖那清瘦的面庞,对她就叫红袖,那朱红的漆刻下的是她的名,带着哀怨的名。
      不觉已到了京城,听说郊外的青山上有一座寺庙,想去那里看看。
      走在郊外的路上,隐隐的飘着一缕桃花香,不自觉的想起了那个故事,他们的故事。突的传来一阵马蹄声,一位红衣女子打马经过,我来不及躲闪,马鞭不经意间抽到了我的左臂,我惊愕的抬头。
      只见少女麻利地翻身下马,对上我的眼,带着歉意的一笑,却又羞涩地低下了头。她笑起很好看,朱唇极为自然的轻扬,嘴角的梨窝若隐若现,眼眸微微闪着光亮,十分灵动,那温顺的远山眉格外的柔和。
      我的嘴角不自觉的勾起一抹笑,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桃花香味,花瓣随风而落,红袖轻扬。
      一切,恍然如梦。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红袖香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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