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肉之花（又名：来自北方的男孩）》鲸鱼A

2、第 2 章

　　柯希兰踩着包装边缘，手脚敏捷地爬上如小山一般的货物，热带的阳光灼烤得他汗流浃背，他极目远眺，远处是反射着辚辚波光的海洋，停泊着大大小小的机械船，他脚下是成吨的集装箱和货物，充满各种来路不明的化学溶液，培养基，基因改造过的种子。二代结核菌、锈病或者发绀病就隐藏在下面的某个阴暗的角落里。
　　柯希兰宾奥恩，这是他现在的名字，再过三个月，他才满十九岁。和大部分马来西亚少年一样，他有一副瘦削但十分结实的身材，蜜色皮肤，又黑又密的头发剃成圆寸，眼睛大而明亮，非常精神。他穿着海关统一发放的灰色制服，在马六甲的任何码头，这都是某种特权的标志。
　　柯希兰从腰间抽出简陋的仪器，割开防水帆布层，插进里面的货物中。从他上班的第一天起，就知道这玩意儿在检验是否有违禁生化品方面完全靠不住。事实上，整个海关部门没有人把检疫当一回事，那只是他们谋取高额贿赂的手段而已。
　　这个国家正在死去，它被感染的伤口，就是这个叫马六甲的自由港。
　　他的搭档，佐瑟沙朗在下面对他喊了一声，佐瑟沙朗有一张典型的当地人的脸，和他一样大，是终身的□□。
　　柯希兰打了一个手势，表示自己没有听清，于是佐瑟沙朗双手围成筒装喊道：“……紧急集合！”
　　柯希兰将仪器从帆布中抽出来，仪器的前段带出了半张污秽的报纸，上面满是他看不懂的印地语，其中有一张模糊不清的照片。柯希兰只是扫了一眼，随后他的心脏狂跳起来，血液冲击着他的大脑，像潮水拍打礁石。
　　照片上是一个年老的东方人，携一个年轻女子，带着那种华人特有的恭谦和温文朝镜头笑着。他想他认识这个人，不会错。
　　佐瑟沙朗还在下面等他，柯希兰半弯下腰，装作仪器被卡住的样子，迅速把那张报纸扯出来，折成一小块塞进靴子里。他从未像今天这样庆幸过海关制服中包括这种笨重闷热的橡胶靴。
　　柯希兰跳下货堆，佐瑟沙朗已经等得有点着急：“快走吧，老东西又有新花样了。”
　　柯希兰对他一笑，指了指仪器：“破玩意儿。”
　　两人向码头上的海关办事处跑去，到达那里时，狭小的办公室中已经挤满了灰制服，发条吊扇有气无力地转动着，对于整屋子人的汗臭和闷热来说简直是杯水车薪。
　　组长里察烈像一只发怒的雄性大猩猩朝他们吼叫着：“安静！核对人员！”立刻又换上谄媚的嘴脸，将发言权让给副处长。
　　副处长是一个年过五十的秃顶男人，说话细声细语给人以腼腆的错觉，实际上收起贿金来绝不手软：“有一个紧急通知，今日凌晨，一艘商用快速帆船在离港口不到10海里的地方爆炸，上面极可能携带可疑货品，海岸警卫队已经派人拉起了防线，你们也给我留心着点，有可疑人员或者物品立刻上报！”
　　里察烈立刻像长尾鹦鹉似的，呱呱学舌起来：“立刻上报！听见了吗？！立刻！”
　　职员们稀稀落落地应了，副处长又装腔作势地继续发言，但是柯希兰心不在焉，他的注意力完全放在靴筒内的那件东西上，报纸摩擦着他赤裸的脚踝，提醒自己的存在。
　　副处长满足了自己的演讲癖，心满意足地走了。灰制服们也一哄而散，佐瑟沙朗靠近柯希兰小声说：“你听说了吗，真主保佑，这是个大人物的船。”
　　“是吗……”
　　“上面应该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整个海岸警卫队都在搜！”
　　柯希兰胡乱敷衍几句，借口解手走开了。在厕所散发着恶臭的隔间中，他展开了那半张报纸残片仔细查看。
　　他看上去比十年前苍老了很多，但是精神很好，穿着体面。在他的记忆中，这个人永远威严而慈爱。旧屋阴凉的正厅中，青砖满地，檀香袅袅，正中的黄花梨木案桌后，供奉的是宝相庄严的妈祖圣母画像。
　　每天有络绎不绝的访客，从四面八方来拜访他，他就坐在紫檀木圈椅中，用老派华人的那种神气，不慌不忙地处理整个南中国海和印度洋的贸易。
　　偶尔他们这些孙辈淘气，闯入前厅，他总是面带慈爱将他们抱起，放在膝盖上，然而对于他们的功课考校却丝毫不会放松。他告诉他们，每一颗星星都是可以伸手摘取的金子，因为他们是华人，只要认真工作、虔诚敬奉祖先和传统，全家族就会富裕起来。
　　他眨眨眼睛，努力控制住即将涌出的泪水，那时候还有他的父亲和母亲，母亲总是烫着时髦的头发，虽然祖父并不喜欢她，因为她有一半马来人的血统，而正是这一点外族血统，在十年前的大屠杀中保住了他的命。
　　在那次事变中幸存下来的马来亚华人不到总数的百分之一，流亡海外，沦为难民。这十年他每一天晚上都如履薄冰，童年见到的残酷景象，时时提醒他只要一暴露身份，等待他的就是毫不留情的屠戮。
　　他从来不叫什么柯希兰，他姓陈，叫陈嘉北，他是一个华人。他的爷爷没有说错，无论到了怎样的境地，华人都能活下去，并且努力东山再起。
　　报纸用印地语写成，陈嘉北必须要找一个翻译，他必须隐秘地，迅速地得到这些信息，然后在一切都未暴露以前离开这个国家。
　　他抹去眼角的泪水，将报纸小心折叠好藏回靴筒中，用冷水洗了个脸，直到确认看不出痕迹，才出去继续他的工作。